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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潋醒来的时候愣了一会儿。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梦里,他的娘亲死了,首身分离,面目全非,抛尸市井。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万分迟钝又万分痛苦地反应过来,那不是梦。

她还躺在那儿,他要去找她!

刚一打开门,他就被段叔推回屋子,秋叶跟在身后走了进来。

“叔,你干嘛!我娘……”

“我知道!”段叔打断他,“麻利的,收拾东西,一会儿跟我们回伽蓝。”

“我娘呢!我要去找我娘!”夏侯潋憋着眼泪大喊。

“兔崽子!现在满大街都是柳归藏的门徒,挨家挨户地搜你!你现在出去找迦楼罗,还没挨到她的衣边儿就被逮住了。你找的是哪门子死!别给老子添乱,趁早收拾东西回山!”

夏侯潋沉默地站着,双拳死死地攥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秋叶叹了一声,眼里有枯风扫尽落叶的萧索。他站在窗边,透过薄薄的窗纱看大街上按着刀来来往往的门徒。夏侯霈的尸身不偏不倚,躺在大街的正中央,空洞的眼眶望着没有星星的天穹。

“我不走。”夏侯潋说。

“夏侯潋!”

“我不走。”夏侯潋抬起血红的双眼,“我要给我娘收尸,还要杀了柳归藏!”

段叔气得发笑,“你知不知道柳归藏是什么人,连你娘都拼不过他,你能吗!?你要用什么去斩杀他的三千门徒,你要用什么去抵挡他的戚家刀?到时候,你就会像你娘一样,死在街上让人笑话!正好,你们娘俩一个北市,一个南坊,让大家看个痛快!”

秋叶皱起眉,呵斥了声:“段九!”

“可我不能让她躺在那儿,决不!”夏侯潋抹了把眼睛。夏侯霈腐烂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怎么能忍受日曝风吹,虫蚀鼠咬?她该会有多痛?

“小潋,”秋叶道,“夏侯霈面目全非,你以为是为何?”

夏侯潋红着眼睛看向秋叶。

“那是因为她不愿你认出她,不愿你去复仇。迦楼罗,伽蓝第一刀,从来不畏刀剑,不惧生死,她肆意妄为了一辈子,随心所欲,无牵无挂。只有你,小潋,你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羁绊。”

“她不想我认出她,不愿意我去救她,去报仇。可是我怎么能……怎么能……”夏侯潋泣不成声,“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践踏却无动于衷!”

“不,小潋,她所不愿意的是你去送死。她要你活下去,尽你所能,活下去。”

悲哀像尘土,一层一层密不透风地封住夏侯潋的心。活着有什么好,死了又有什么坏?难道为了活着,他就可以任由他娘抛尸市井而自己吃吃喝喝,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么?

夏侯潋没言声,兀自拾起刀,推开门出去。

楼下坐了一桌暗桩,一桌刺客。原来不止秋叶和段九来了,伽蓝的其余八部都到了此地。

夏侯潋一出门,十一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所有人都沉默着,像一尊尊面无表情的雕像。

夏侯潋抿紧唇,往楼下走。腰侧忽然划过一支箭矢,顿时血流如注。夏侯潋回过头,段九怒不可遏地问他:“夏侯潋,你要带着伤跟柳归藏打吗?”

夏侯潋没说话,仍往下走。

膝弯上又中了一箭,夏侯潋登时跪了下去,他扶着把手站起来,手背青筋暴徒,拖着那只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往下走。所有刺客的目光跟随着他,没人说得清里面的含义,大约是物伤其类,大约是怆然的悲哀。

段九又射一箭,夏侯潋彻底跪了下去,从楼梯上一个跟头一个跟头地翻到底,撞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双腿都在颤抖。可他仍然努力地爬着,拖出两条刺目的血迹。

他要去送死。所有人都知道。

可有些事,即便你知道必死无疑,亦义无反顾。

“小潋,你还不明白吗?”一直沉默的秋叶忽然出声了,“你只是一只蝼蚁啊。”

秋叶从楼上走下来,单手拎起夏侯潋的衣领。他原本是个孱弱的男人,像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书生,此刻他却能单手拎起十七岁的夏侯潋,把他的脸牢牢地按在窗边,贴着百步锦的窗棂和乳白色的窗纱,让他看外头来来往往的门徒。

“你看,戚家刀冠绝天下,这些门徒每日卯时起,亥时休。他们的拔刀术可以一刀斩开你的肚腹,让你的肠子像水一样流出来。他们的朝天刀法可以砍碎你的头颅,让你的左眼看见你的右眼。”温和的男人娓娓道来,用最平缓的语调说最残忍的事。

夏侯潋无声地流着泪。

“你以为你为你娘死了,便是成全了你这番孝心,下到阴间也无愧于你娘吗?你错了,待你一死,全天下都会知道柳归藏杀了迦楼罗母子,他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刀,届时号令群雄,一呼百应,坐拥江湖,快意无双。而你呢,你和你的母亲,只是他的垫脚石,是他功劳簿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两个死在惊刀山庄庄主刀下的阴沟老鼠。”秋叶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在耳畔,“这样你满意了吗?小潋?”

夏侯潋像失了魂一般,愣愣地任由秋叶拎着脖子。泪水模糊了双眼,一切都看不真切了。

耻辱、仇恨和悲伤在胸府左冲右突,撞得鲜血淋漓,可更让他痛苦的是茫然失措,束手无策。他竟除了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起来,别无他法。

外头,柳归藏骑着马过来了,马蹄踢踢踏踏,绕着夏侯霈的尸体转了两圈。

秋叶拎着夏侯潋的手一紧,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刺客们也围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在窗纸上戳出小孔,窥视大街。

“你叫夏侯潋,对不对!我知道,你是迦楼罗的儿子。”柳归藏高声喊道。

夏侯潋几不可见地震了震,秋叶按住他,不让他动弹分毫。

“窝囊废,”柳归藏垂眼看着夏侯霈的尸身,嘲讽地轻笑,“自己的娘亲躺在这儿,却缩头乌龟似的藏着不出来。怎么,迦楼罗的儿子竟然是个胆小鬼,连和我面对面都不敢么?”

夜色如墨,阴沉沉地,仿佛要滴下来。街道两边都是住家,冥冥夜色下有无数双惊恐的眼睛透过薄薄的窗纸,窥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柳归藏。柳归藏环视了一圈,仍然没有他想要的那个人的影子。

他摆了摆手,下首的门徒得令,吹了个唿哨。

街口响起猛犬的狂吠,深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出现一高两矮的影子。一个门徒牵着两条黑色狼狗走了过来,狼狗一边四处探闻一边走,浑身油亮的毛皮,双眼射出饥饿的绿光,獠牙缝里漏出浑浊的唾液。

夏侯潋打了个冷战。

“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臭虫,果然六亲不认。”柳归藏道,“夏侯潋,如果我让狗把你娘吃得渣也不剩,你也不出来么?”

像一个焦雷打在头顶上,夏侯潋浑身一震,霎时间怒火席卷心胸,身子一动就要冲出去。秋叶死死抱着他,刺客们也纷纷过来,有的抱着他的腿,有的按着他的手,连嘴也不忘帮他捂了起来。夏侯潋青筋暴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怒火和屈辱像雷霆一般在他身体内滚滚而过,几乎要把他烧成灰烬。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两只狗打着喷鼻嗅他娘的尸体,门徒举起鞭子,狠狠地打在狼狗身上,狼狗们畏惧地吠了几声,开始撕咬夏侯霈残破的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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