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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得知伽蓝死穴,互相牵制,他日说不定还能有一争之机。

“厂公,思量得如何?”段九催促道。

沈玦折起契约,冷冷一笑,道:“要答应你们,可以。”

段九颔首微笑。

沈玦刚想继续说话,一声厉喝忽然传来,“慢着!”

段九蹙眉望过去,原来是戴圣言把嘴里的麻布给吐了。戴圣言见他要发令堵嘴,忙道:“老夫性命在你手里,老夫只想教训几句弟子,让老夫说上两句话又能如何?”

“先生等回家再教训也不晚。”段九微微笑道。

“你不让我说,我回家就悬梁自尽。”戴圣言缓了口气,道,“谢惊澜,我悬梁自尽,你这契约签了又有何用?”

沈玦咬牙,“先生!”

段九无奈,道:“只要先生不寻短见,那便说吧。”

戴圣言望向沈玦,温声道:“惊澜,你这孩子,心志怎的如此不坚。当初我教你的,你都忘了吗?”

他的声气依旧是一贯的和蔼温柔,却只凭这一句话,便让沈玦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屈服便是屈服了,就算是他日再争,也抹不去他出卖朝廷,出卖大岐的事实。可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戴先生去死?沈玦握紧拳头,道:“先生,对不住。日后惊澜自当负荆请罪。”

戴圣言还要开口,段九叹道:“先生,莫再说劝导之语了,你这是让段某人难办啊!”

戴圣言笑道:“好,好,老夫不说。那老夫便说说老夫与伽蓝的渊源吧。”

段九微微惊异,“哦?先生与伽蓝还有渊源?”

“是啊。”戴圣言对着段九说话,却看向夏侯潋,“老夫没有猜错的话,你伽蓝叛逆夏侯潋的名字是老夫起的。敢问夏侯潋的母亲可是宣和年间的迦楼罗?”

段九点头,“不错,他的母亲是第二十八代迦楼罗,夏侯霈。”

“那就不错了,”戴圣言道,“当年我外放江州,恰巧碰见迦楼罗行刺江州王。我自不量力,剑挑迦楼罗。迦楼罗一招败我,说若我为其子取名,便不伤我性命,随我如何画像通缉。我见其刀名为横波,便想起一首诗来:势横绿野苍茫外,影落横波潋滟间。”

夏侯潋呆了呆,这首诗是他为数不多会背的诗之一,因为他娘跟他说他的名字就是从里面取的。他还觉得他娘看起来只会舞刀弄枪,原来肚子里特有墨水,一时间对他娘刮目相看,想不到是戴先生给他取的。

戴圣言接着道:“小潋这孩子,我也见过的。惊澜还在谢家的时候,小潋随他一同拜我为师。这孩子质性纯真,率性大胆,颇有侠士之风。可惜造化弄人,多年后,我听闻伽蓝无名鬼轶事,杀人如麻,血债累累,万没有想到,这个刺客就是当年的小潋啊。”

夏侯潋一愣,微微低下头。戴先生心思剔透,光凭方才段九的三言两语,便猜到他的身份了,还明白要替他瞒着。他握了握拳,没有吭声。

沈玦蹙起眉,没闹明白戴先生为何在这时候说这些。

段九摇头叹道:“想不到先生还见过夏侯潋,不过,他早已叛逃伽蓝,不知所踪。伽蓝追查许久,都未有所得。”

“当年我授课传书,小潋顽皮,常溜课偷玩,我未尝严以训诫,他铸下如此大错,我也要担责啊。”戴圣言轻轻一叹,“段先生,你可知‘势横绿野苍茫外,影落横波潋滟间’下一句是何?”

段九答道:“不知道。”

“‘迢第寒山无根处,风霜载途见禅关’,”戴圣言眉目低垂,目光温和如水,“芸芸众生,何人不苦?我戴圣言,幼年丧父,穷冬烈风,行数里求学,中年丧妻,仕途不顺,外放江州,晚年丧子,茕茕孑立,孤对寒灯。可是我有我的禅,虽苦厄满途,亦顶天立地,回首不悔。惊澜,”他顿了顿,仿佛喊了声“小潋”,“你们的禅,在哪里?”

这个问题太大太重,沈玦和夏侯潋都回答不出来,喉咙好像被箍上了一道生锈的铁环,说不出话。戴圣言望着两个青年,道:“为师从不惧生为冷蝉,长埋地下,而惧终身行于暗夜,不见天日。若此生得见天光,死,又能如何?”

段九冷冷一蹙眉,道:“先生说得够多了。厂公,你可考虑好了?”

“不多不多,”戴圣言温吞地笑了笑,“还剩最后一件事没说。当年自从败给迦楼罗,我很注意锻炼身体,还学了一些奇淫巧技。比如说……”他把手从背后伸出来,“自解绳结。”

段九蓦然一惊,沈玦和夏侯潋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想要跑过去。

段九高喝一声:“乾达婆!”

戴圣言无言地笑了笑,垂老的眸子里盛满了清光,是沈玦和夏侯潋从未见过的清澈。他猛地一转身,双手死死攥住乾达婆拉着牵机丝的手,没人能想到这样一个垂暮的老人有这样惊人的速度,在乾达婆反应过来之前,老人用力往后一仰,锋利的牵机丝没入老人脖颈的皮肉,从另一侧穿出,老人的头颅随之脱离,从那具枯槁的身躯上滚落下来。鲜血呼啦啦地飞溅出去,淋了乾达婆满头满脸。

时间仿佛变慢了,沈玦眼睁睁地看着戴先生的头颅落入空中,滚在地上,发冠掉在地上,白苍苍的发丝散开,在月光下出奇的亮。

那一刻世界好像失去了声音,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感觉到无比深邃的悲意在他胸中翻涌,像滔天的潮水,几乎要把他淹没。可他竟然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颗渐渐冰冷下去的头颅,月光覆在上面,犹如霜雪风尘。

死了一般的沉寂之中,段九的第二次厉喝响起:“乾达婆!”

刺客一跃而起,刀刃撕开风声的呼啸恍若厉鬼呼号。夏侯潋上前一步挡在沈玦身前,微微下蹲,他的眼前,利刃迎面而来!

夏侯潋拔刀出鞘。

雁翎刀擦过刺客的兵刃,划出凄冷如月的圆弧,然后迅疾无匹地斩下,无比迅猛的速度配合刁钻的角度,雁翎刀的斩击犹如劈山斩海,刺客的兵刃瞬间断成两截。

倭刀·拔刀术。

乾达婆想要回撤,然而已经来不及,一柄黑刀擦着夏侯潋腰侧伸出,刺进了他的腹部。鲜血顺着血槽淅淅沥沥流出来,乾达婆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见黑刀刀身上的铭文,“静铁……”

沈玦面无表情地把刀送得更近,刀撕裂血肉的声音粘腻又血腥,乾达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面具跌下来,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白瓷面具在地上清脆了响了一声,碎成两瓣。刀刃相接的声音仿佛一个信号,远处的战争应声而起,火铳的声音响如洪雷。竹林间猛地出现星子般的火光,迅速地向沈玦这边逼近,那是埋伏在竹林外的神机营军队。

老人的无头身躯倒在枯败的草丛里,鲜血浸入冰冷的泥土。

段九已经没入了黑暗,他的声音顺着风遥遥地传过来。

“厂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