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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沈铄垂下头,望着膝盖上交叉的指尖。“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鄙视我,他们说这是心理咨询师的基本素质,他们的工作就是处理这种不正常的东西,但是……可能这也是我找别的咨询师都不见效的原因,直到那天我才肯定,原来你是真的不会鄙视,四叔、三叔,我、大伯,甚至是祖父……我们的所有阴暗面都被你说出来了,可你没有审判,就像是一面镜子,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就只是很客观地在映照而已,你唯一的希望,就是让我们不要再端着伪君子的架子……哈哈哈……其实,我觉得这挺合理的,有时候我自己看着镜子也想,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别人看你人模狗样的,可你自己知道你就是一条狗呀……”

对沈铄这样配合度极高的咨询者,刘瑕要引导的并不多,她简单地“嗯”了一声,给沈铄递上一杯水,“你的暴力倾向出现在什么时候,最严重的是青春期吗?”

“嗯,就是开始发育的那几年。”沈铄自动抓过抱枕,在沙发上蜷成婴儿状,他深吸一口气。“其实从小就能感觉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和沈钦一样,我小时候也很皮,很容易生气,不过别人都不和我一样,生气的时候真的能把一屋子东西都砸干净,有时候我自己回神了都吓一跳,就是……一屋子碎片的画面是很有冲击力的,你知道吗?我到现在都经常梦到这一幕,梦到我醒来了,然后醒来以后,世界都被我扯碎了,我就站在黑色的宇宙里,除了那些白色的垃圾什么都没有……”

“但是,在小学的时候还好,因为其实发火的机会也不会很多,当时和我一起玩的朋友都让着我,其实现在想起来,我基本是没有什么发大火的理由,但是当时非常受不了激,一点小事都能让情绪整个爆炸出来,然后就是那种疯狂的打砸发泄……”沈铄的眼神渐渐地空洞起来,他不自觉地撕扯着抱枕,手指隐隐跳动,刘瑕几乎能想象出沈铄当时的样子——一个小男孩在凌乱的房间里惊慌四顾,但除了一样惊慌且沉默的保姆之外,找不到另一个在乎的人。“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就是我介意沈钦的开始……我们都是问题小孩,但沈钦的问题要比我的问题简单很多,可能我羡慕的并不是他得到的那些所谓的关爱,还有他的聪明才智……我羡慕的是,为什么沈钦看起来活得很肆意,不高兴了就尖叫——就只要尖叫、大哭、恶作剧这种就够了,他不需要担心自己会失控,会……会被别人……甚至是被自己……”

他垂下头,“被自己当成是怪物……”

“所以,你现在对自己的情绪严防死守,甚至有意活得很浮夸,因为你怕……”

“是啊,因为我怕……”沈铄露出苦笑,第一次直接望向刘瑕,“因为我怕我不能每次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像是上次我们在车里一样,你猜得很准,当时我真的很想要掐住你的脖子……我想很多人吵架的时候都会有这种感觉,但我就会很自然地忍不住去做。如果不是当时沈钦他突然出现……”

“那你的后脑勺就要遭殃了。”刘瑕说,语气平和地问,“在校园生涯里,发生过这样的事吧?”

“……嗯。”沈铄垂下眼,再度望着自己的指尖,“读到初高中的时候,可能是因为激素变化,我的脾气变得更可怕,这就像是一个按钮,就是,很可能随便一个细节都会按到那个按钮,然后人就整个变了,什么都不想,只能想着去打、去击垮对方、伤害对方……有时候就算没有任何不对,起床后心情也很阴沉,就只是想要发泄出来,每次打群架都冲在最前面,飚车、抽烟……什么坏事都干,那种情绪驱使着我,直到我……”

“出人命了?”刘瑕的语气还是很平淡。沈铄的肩膀缩了一下,他慢慢地、僵硬地点了点头。“是意外……我后来一直都有梦到他。”

刘瑕保持着友好的沉默,等着沈铄继续细化倾诉:这自然是他的主要心结,目睹一个生命的消逝,足以改变很多人对人生的认识。

“但是我心里最不能接受的,其实并不是我自己的问题……”出乎意料的是,沈铄顿了一下,并没有往深处去谈这点,“而是我的父母对这件事的反应……这件事,有人帮我顶了罪,我没受到任何惩罚……我是说任何惩罚。”

他抬起头,幽幽地望着刘瑕,“任何、一点、惩罚。”

“连来自父母的训斥都没有吗?”

“没有,”沈铄的沉稳第一次有了裂缝,“我妈当时已经和我爸离婚了,人不在S市,是我父亲处理的整件事,他很忙,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秘书出面,我一直非常的提心吊胆,不敢见他,我怕见他以后要被训斥……当时我已经懵了,我根本不知道,凭人手也能打死人……原来一个人发狂起来,是真的可以打死另一个人的。我当然不想去坐牢,也不想挨骂,我和我爸关系虽然一直不是非常亲近,但我也知道我做了这样的事他肯定非常失望……”

他顿了一下,忽然把脸埋进手里,沙哑地说,“但我没想到他居然完全没骂我……他一直骂我的,成绩不好了要骂,在祖父面前没眼色要骂,待人接物出差错要骂……但这件事之后,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就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和我闲话家常。我还以为这是策略,所以更不安,后来干脆直接让他骂我,我说我已经知道错了,他却反而很吃惊,问我做错了什么,我说我不该打架,不该……打死人……”

他的肩膀忽然颤抖了起来,声音低低的,就像是破碎的哭泣,“他却说……他却说……”

“打架虽然不好,不过也不要太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一个小市民的儿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当时完全惊呆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最可怕、最可怕的一点是,我知道他不是在说反话,也不是想要宽慰我却不得其法……我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他真的是这么想,一个小市民而已,一个小市民的儿子而已,他根本没把那条人命当回事,甚至还不如我的一次不及格来得重要……”

“其实我对这种暴力倾向都已经并不是很介意了——这么多年,我都已经习惯了,我都已经接受了必须和它抗争的命运了……”沈铄移开手,抽了一大团纸巾捂住口鼻,他缩起肩膀,轻轻地颤抖起来,“但我不能接受的是……我父亲好像并不觉得着是一种病态,这需要改变,他觉得着是细枝末节……不过是人命而已,他一点都不在乎。”

“我不知道的是,我该怎么接受这么一个父亲,我该怎么接受我是这样一个人的后代,我怎么接受我身上流着他的血这个事实……我传承了他的基因,受他的教育,我有他一切的毛病……我没法选择,我有这么一个父亲……我更没法选择离开他,因为我没有这个能力……我也……我也离不开他,我毕竟是他儿子……如果我能继承他所有的一切那倒好了,和他一样不把人命当回事,但我……但我又做不到……”

他的倾诉含混而破碎,伴随这泪水汹涌而出,沈铄现在哭得真的很伤心,他很快用完了一大坨餐巾纸,红着双眼望向刘瑕,“刘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人以他父亲为耻,觉得他的父亲非常可怕的时候……他该怎么克服这种巨大的羞耻感生存下来?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刘瑕目光清冷地看着他,在回答之前,有意停顿了几秒,让气氛陷入略带尴尬的冷静。

“沈江是不是已经串通了另一股势力,准备要我和沈钦的命?”她的声音依然非常的平静,但内容和沈铄的倾诉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他们的计划,被你发现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