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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样……那样一个年轻小郎君的模样,谁会知道她是个女郎!她为何要因此而怪罪他!

被众人窃窃私语着的少年将军就是此时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的。

她眼皮抬得不是很高,看起来有点困倦,坐在那里便像是要睡着一般,尤其她一进门,周围便立刻静了下来,仿佛谁也不想打扰到她,只有他在那里盯着她看。

看她的眉眼,看她的鼻梁,看她那幅懈怠样子。

当陆悬鱼察觉到这道目光,抬起眼与他对视时,陈群一瞬间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将眼睛挪开,还是冲她笑一笑。

但不管哪种都太过轻浮,况且他心中还很是委屈!

于是他睁大眼睛,又瞪了她一眼。

陆悬鱼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翻了个白眼,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了。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众人的目光也立刻挪了过去,那是陈登出使鄄城归来,他有许多重要事要同主公讲。

但陈群的脑子里已经装不下这些听过一遍的东西了,他心里只反复懊悔一件事:

他刚刚不该瞪她一眼的,他一定是错过了……错过了一次什么机会。

清风袭来,与他心思一般飘飘忽忽的桃花瓣便被卷了起来。陈群盯着它飞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落在了田豫的案几上。

这支毛笔快要秃了,但至少还能坚持写完这这一卷。

说不定还能坚持到下一卷。

田豫一边想,一边在山一般的公文里继续案牍劳形,偶尔停一停笔,将秃得快不能再用的那支细细的毛笔沾一沾砚里的墨汁。

一瓣桃花正在那时落进了他的砚池里,它舒展而美丽的边缘立刻染上了一点墨痕,却并没有立刻沉下去,而是那样肆意地飘荡在饱满的墨汁上,引得他盯着看了一会儿。

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说笑声。

“要说练成吕将军那样,我是绝对不成了!”这是将军的声音。

“温侯善战无前,有虓虎之勇,恐怕不是后天练成的。”这是张辽的声音。

“这世上有人天生便会骑马吗!”

“雁门地处偏远,又时有征战,哪怕是稚童,只要会走路……”

他们牵了马,正自他的窗前走过,田豫推开窗子,两人都听到了他开窗子的声音,便立刻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他。

似乎因为有几片云朵自天上飘过的缘故,阳光并不刺目,将窗外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照得纤毫毕现,却丝毫不显耀眼,反而温柔极了。

她在庭间草木与廊下青砖之间,脸上带着很轻松的微笑,触及到他的目光时,那笑容就更加真诚了。

“国让还在忙碌吗?”她似乎兴致很高,“我正准备同文远出门去练练冲阵!要不要一起跑一跑?”

“今岁冬麦收割之后,立刻便要垦荒,”他飞快地说道,“将军神威,去岁击退袁谭之后,又有许多百姓携家带口来奔青州,案比之事一刻也不能耽误。”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那好吧,”她说道,“你也不要太过劳累,等我回来时给你带些新鲜的莓果吃!”

远处的门口,仆役已经为他们牵来了两匹马,又有十几名亲随已经身着戎装,身携马战各种兵器等在那里。这两个被簇拥着的年轻人说笑间上了马,顷刻便跑得不见了。

田豫站在窗口望了望,转回来看向自己那尚未处理完的公务,又看了看那支秃得就快写不出字的毛笔,忽然感到了一阵委屈。

……他怎么会感到委屈呢?他的委屈是从何而来的?

他重新坐在案几后面,静静思考自己心头涌起的这一瞬间的情感,感觉诧异极了。

陆悬鱼是极其信任他的,兵马有太史子义,城池则由他来守,这份信任可剖肺腑,可鉴日月。

……但他总觉得,他想要的似乎不完全是这个,比如说见到她在窗外冲他微笑时,他心头微动,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和他的关系,为什么只在“可剖肺腑,可鉴日月”这一步呢?

田豫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

直到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推开门的竟然也是陆悬鱼!

她虽去而复返,神色却不似刚刚那般轻松又愉悦。

她看起来有点烦恼,看他的眼神也有些生疏和小心。

“先生啊,”她这样试探着开了口,“那些军资查点完了没有啊?”

“……什么东西?”

“我同二将军好不容易击破博陵守军,先生好歹也该给我们留些!”

田豫迷茫地转过头去,四处看了一眼。

……这不是剧城的郡守府。

窗外一眼便能望到简陋的栅栏,栅栏内有衣着褴褛的士兵跑来跑去,似是正在操练。

栅栏外有农人在田间忙碌。

远处的一片窝棚前,有妇人聚在一起似乎讲了个什么笑话,引得周围几个妇人哈哈大笑,只有一个年级稍小些的变颜变色,叉腰骂了起来。

……每一句都清晰可闻。

田豫已经回忆起来,这是博泉,陆悬鱼第一次募兵时的屯兵地。

“将军不是替自己留了吗?”他说。

她神色立刻一变,有些委屈,又有些小心翼翼,“我留什么了?”

“韩固那里还有一匣金饼不知去向,”田豫说道,“亦是军资。”

这些对话是过去曾经发生的,现在再说一遍,除了感觉有些恍惚,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他就是因为这一点一滴的细节而慢慢敬服于这个少年将军,认为他虽然行事略有些跳脱,但品行清高,心地宽厚……

陆悬鱼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她蹲在角落里,用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一柄小铲子,铲起了……

铲起了……

角落里的土……

很快就挖出了一个小木匣。

她也不嫌脏,抱在怀里,很珍惜地摇了摇。

然后才转过身看向他。

……脸上的痛苦让他的心也一瞬间跟着痛起来了!

……那一次他忙着继续清点造册,没有注意到她原来,原来这么想,这么想留下这一匣金子吗!

田豫在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陆悬鱼已经将这匣小金饼放在了案几上,跑了出去。

陆悬鱼好像身处梦境之中。

她周身的一切都十分熟悉,那些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她好似都经历过一遍。

荒原上的长草已经没了膝盖。

它们肆无忌惮地生长着,在西沉的金乌之下仿佛褪去了鲜嫩的颜色,只剩下被夕阳映照得几近透明的草叶。

风一吹,长草就一片接一片簌簌作响,在荒原上发出唯一的,寂寥的声音。

她漫无目的地走啊走,想要寻到人烟,却怎么也寻不到,最终只寻到了一队打着“荀”字旗的冀州兵。

那些士兵如同潮水向她涌来,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荒原上行进的军队,以及孤身一人的她。

陆悬鱼怎么也想不到她和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之处。

但士兵们在围住她之后层层分开,将这支兵马的主帅让出来,映进了她的视线里。

“阿鱼。”端坐在车里的青年男子高冠博带,乌黑的眼,细长的眉,玉树般的容颜展露在她面前时,仿佛荒原也立刻被他的美貌照亮。

“……荀谌?”她恍惚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的膝盖上,忽然怵然而惊,“这是怎么回事?!”

荀谌的膝盖上放了一个小娃娃,柔顺得很,正在揉眼睛,他穿着一件夏布褂子,褂子上的纹理让她无比熟悉。

“我知道你很看重你的亲邻,”荀谌微笑着说道,“除了这孩子之外,我实在寻不到愿意跟我走的人,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这是什么话?

阿草在……阿草在剧城!荀谌不是袁绍的谋士吗?他怎么能千里迢迢跑来剧城,偷走了孩子?!

她的浑身都绷紧了,一只手扶在了黑刃上,想要拔剑,又怕伤到孩子,只能死死地咬住牙。

“你有什么企图?”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弯了弯,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只要你答应嫁给我,同我回邺城成亲,”他说,“我就放了这孩子。”

这些士兵铠甲整齐,手中的长槊短戟一见即知是百炼钢制成。

他们的阵容严整,脚步丝毫不曾错乱。

大纛两侧的骑兵马匹壮硕,是并州人也要羡慕的良驹。

荒原之上,这样的军容,这样的兵马,这样一个主帅!讲出了这样的话!

陆悬鱼感觉自己短暂地懵了。

“你在讲什么鬼话?”她说。

头顶似乎也有探照灯的美男没有回答她,而只是微笑着举起了阿草的一只手,冲她摇了摇。

她在那一瞬间没有忍住,赤手空拳地冲了上去!

两个藤牌兵想要拦住她,被她避过去,硬生生撞开藤牌后,又有一排矛手举起了长矛!

她抓住了一根矛尖,借着这股力量荡了起来,几十步的距离,不过须臾之间,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跃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