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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立刻又有人斩钉截铁地反驳回去了。

“胡说八道!小陆将军断然不会这样做!”

“为何?你见过她?知道她是什么人?”

“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什么人!”

“……什么人?”

那个吴郡士兵想了一会儿,似乎想不出更有学问有水准的回答,便很斩钉截铁地说,“好人!”

于是那个声音不吭声了。

但其他人有了疑心,“你是谁?怎么听着不像吴郡人?”

“快说话!不然我们喊人来了!”

那个坏家伙似乎藏在黑乎乎的夜里,笑了一声,但是再没有出声。

这几个降卒自然也不敢招来值夜的士兵,只能闭了嘴巴,心里嘟嘟囔囔地慢慢睡着了。

在这场战争结束后的第三天,战场终于清理完毕,陆悬鱼也准备要拔寨启程时,她的营中来了一位使节。

他自报身份,求见主帅时,陆悬鱼正在喝小米粥,听了名字时,小米粥就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

……也不是她一惊一乍,毕竟听说“周瑜”作为使者跑过来,她的确是很吃惊的。

……“使者”也可以当做“说客”来看,但不管哪一种吧,这职业很容易就年抛或月抛或日抛啊!

……周瑜怎么跑来干这个!

张辽放下了饭碗,很是吃惊地看着她。

但她擦了擦嘴巴,淡定咳嗽了一声。

“请他来见吧。”

这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斯文俊秀,身材高大,很像北方人,口音却是南方口音。

她上下打量了好几眼,周瑜也不慌,行过礼之后,站在那里任由她打量。

“足下有什么事?”

“孙伯符将军为讨逆贼袁术而兴义兵,此事既有刘使君代劳,我们便不多作打扰。”周瑜一脸淡定地说道,“但焦正卿与吕子衡是我江东子弟,还请交还为幸。”

他这样说的时候,有跟来的亲兵立刻便递上了一盘子马蹄金。

“区区薄礼,盼能两家重归于好,匪兵戎而执玉帛。”

……她看看周瑜,周瑜看看她。

……她太好奇了,必须得嘴欠先问一句。

“周公瑾……”

周瑜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我主为天子兴义兵,讨伐袁术,”她说,“你们跑过来做了这些坏事也就罢了,你怎么还敢来呢?”

“在下为何不敢来?”

“……比如说我一气之下,给你砍了头?”

周瑜好像很想笑,但忍住了。

虽然忍住了,那个脸还是一张笑脸,“与将军相比,在下不过无名小卒,将军怎会为了区区在下而损名声呢?”

……陆悬鱼短暂地恍惚了一下。

她现在比周瑜有名多了,不知道苏东坡会不会也给她写首词,让学生们咬牙切齿地背一背。

这个奇怪的联想让她也有点开心起来。

一旁坐着的张辽看了看下座挺轻松的周瑜,又看了看上座似乎也很开心的陆悬鱼。

……就感觉好像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似的。

……闲话少叙。

现在的重点还是:孙策想要交赎金,把焦直和吕子衡赎回去,这些马蹄金算是订金,问她肯不肯,肯的话就继续商量价钱,不肯的话那自然没啥好说,一拍两散。

“我不要钱。”她说。

周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点,但整个人还是显得非常的平静,端庄有风度。

“将军不欲交还他二人?”

“也不是。”

“那将军欲以何物交换?”周瑜盯着她看,似乎他心中有了什么猜想。

……大概是猜想要用土地来换。

……可别想了,孙策属貔貅的,吃进去的土地吐出来可费了劲了。

“我有个想法,”她慢吞吞地说道,“你知道我这里还有四五千的降卒吧?”

周瑜面色不变,“在下自然知晓。”

“你不赎他们吗?”

这位周郎微微睁大眼睛,盯着她看。

“都是我江东儿郎,”他话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斟酌着来,“只是孙伯符将军新领江东,根基未稳……”

五千人的赎金,孙策是付不起的。

“你若是能令孙策许诺,那些降卒他带回去,便令他们解甲归田,不再为江东孙氏所用,”她说,“还有,将你们那边的俘虏也送回来,我就把他们,还有焦直和吕范一起还给你们。”

张辽猛地站起身。

“将军欲效宋襄公之仁乎?!”

周瑜也懵了。

“在下……我们所俘兵士不过二百余人,”他这样艰难地说道,“陆将军是想要断了那些吴人的手腕么?”

她摇了摇头,“就算你再把他们抓来当兵,也胜不过我。”

这位女郎坐在上首,容貌平平无奇,身上也没有什么名将的威严与气度。

但她说出这样傲慢的话时,周瑜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违和。

她穿了一身夏布衣衫,室外的阳光照进来,将她的脸衬得半明半暗。

周瑜几乎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

他来之前想象过陆廉的许多张脸,许多个表情,许多种说辞,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种。

即使如此,他必须完成伯符交给他的任务。

“孙伯符将军自然是言而有信的,”周瑜说道,“但陆将军都督青州军事,待袁术剿灭后,未必还留在这里。”

“这也不错。”她说。

“那将军为何行此举?!”

陆廉站起身时,有风吹进了营帐,振起了她的衣袖。

“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他们已经向我投降。”她平静地说,“我不能为了担忧下一场战争,而杀死不该死在这场战争中的人。”

有人传言,陆廉是杀猪出身,卑贱得无以复加,说起来便令人发笑。

因而在她下令三千东莱兵留守历阳,护送那些流民时,东吴军中有了些传言。

她是不是因为自己出身太卑微,恐不能见容于士族,所以才故意行了这些惊世骇俗之事,想如王莽一般,博一个大贤的名声呢?

但此时站在她面前,周瑜忽然发现,陆廉不是这样的人。

她在说一件在她心中理所当然的事。

在她的心中,那些向她投降的东吴士兵,也是可以回返故乡,继续生活的——她难道不知道,就算那些士兵放下刀剑,拿起锄头,他们在田间种出的每一粒米,都可能供给东吴军队吗?!

她难道不知道,曹操二屠徐州,为的就是要杀死那些会供给军粮的农人吗?!

……看她的神色,她似乎完全知道。

……就如同她下令将自己的军粮让给那些流民吃时一般的清楚。

周瑜心中有许多话想要说,但他最后只能躬身行了一礼,走出军帐。

他需要立刻返回水寨,告知他的将军。

他还需要平复一下自己的心。

起风了。

西风正适合顺流而下,因而江东水军重整了旗鼓,也正在谨慎地警戒着一切蛛丝马迹。

孙策站在船头,在翘首眺望着周瑜归来,待见到他时,便立刻舒了一口气。

“陆廉果然不曾为难你。”

“不曾。”

“但也不曾放吕子衡归来?”

周瑜一瞬间想要将陆廉提出的交易瞒下,因为这个对江东太过有利的交易会给孙策带来多大的打击,他心中再清楚不过。

……岂止是打击,更是一场羞辱。

而更为致命的是,观其神色,听其言辞便知,陆廉是根本没有羞辱他们的寓意的。

她仿佛不是活在这世上的人,她理解,并待世人以宽容,却在用另一套圣贤的标准去要求自己!

因而当周瑜讲出陆廉的想法时,孙策的脸一霎就白了。

“将军休恼,”身侧立刻有人劝说道,“我江东子弟,来日方长啊!”

风卷起了一缕发丝,拂过那张似乎不再意气风发的面孔。

“她舍了一半兵力,我尚不能胜她,成就她磊落如丈夫的美名!什么来日,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孙伯符百感交集地叹了一口气,“她若当真留在淮南,什么人能同她争雄呢?”

“话虽如此,她不过也是凡人之躯,是人就有输有赢,有生有死!”

凡人之躯,自然不免一死。

当那个部将讲了这样的话时,其余人脑子里不免立刻浮出那样一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