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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了一件竹色直裾,外面搭了一件墨蓝色的氅衣,端坐在那里,便自然有松竹般的风姿,因此总令人感觉不管什么样的人,坐在他对面总会有些压力。

但现下坐在他对面的人从姿容来说,却绝不逊色于荀谌。

袁尚已及弱冠之年,但身上残留更多的是少年意气,而非青年男子的成熟稳重。他的额头光滑饱满,眼睛明亮有神,鼻梁挺拔,嘴唇红润,提笔时沾了一丝书卷气,拎剑时又带了轻快迅捷的武将之风。

这样郎朗如日月的美少年,也无怪他的父亲十分偏爱他了。尽管太史公曾有言“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上至朝堂,下到小门小户,谁不会高看一眼美人呢?

在冀州,喜欢袁尚的世家会叹息道,可惜他是幼非长啊,而不喜欢袁尚的那些人则悄悄地说道,袁公为了三公子的俊俏伶俐便偏疼这个小儿子,恐怕是取祸之道啊。

流言在冀州隐秘地蔓延着,荀谌一点也不觉得新鲜,甚至连今天袁尚寻他来喝茶的目的,荀谌都猜了个七七八八。

“公子愁眉不展,”他微笑道,“恐怕是有心事。”

“的确是有心事……”袁尚那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因此想要请教先生。”

“已近岁末,这是家人团聚的时节啊,”荀谌感慨了一句,“我每到这个时节,便会想念在兖州的兄长,不知何时才能与他团聚,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碗柏椒酒呢?”

“先生也在思念兄长么?”

“我既奉主公为主,便事事以主公大业为重,不能时常见兄长的面……唉,因而无时无刻都在思念兄长,”荀谌这样叹过气之后,轻飘飘地将话题转到了袁尚身上,“公子这样愁眉不展,也是在思念兄长吗?”

袁尚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又重新将眼帘落下。

鸦羽般的睫毛轻轻地抖了抖,似乎浸出了一粒泪珠,因而显得动人极了。

“我兄在青州浴血,我怎能不挂念呢?”

“公子待大公子的友爱之心,令人动容啊。”

袁尚轻轻地摇了摇头,“听闻徐州已复,陆廉已归,或许不日间便将领兵而至青州,我兄临此危难仍未回返,我却无能为力,帮不到他,怎么称得上友爱?”

荀谌狡黠地看了他一眼。

“袁公或许将领兵援助大公子,到时……”

“我正为此担心!”袁尚的声音里透出了忍不住的急切,“天寒地冻,父亲去岁征伐辽东公孙瓒,耗了许多心血,他的旧伤还没有好!”

对面端坐的青年文士脸上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但顷刻又收敛了笑,变作忧心忡忡。

“公子实在是思虑太重,于身体无益,”他这样推心置腹地说道,“须善加保养啊,公子!袁公如此疼爱公子,你若是病了,他必定要日夜陪在公子榻前,劳心劳神,荒废政事……”

美少年抬起了眼帘,望了对面的文士一眼,然后情真意切地握住了他的手。

“谢先生教导!”

庭院的另一端,一位中年美妇站在廊下,正望向这个方向,身旁一名仆妇小心地陪着。

“荀先生真有办法?”

“区区小事,夫人莫担心。”那仆妇上前一步,声音也转低了,“剧城的来使……”

“嗯,不必说了,”刘氏淡淡地说道,“我也不是为了那些珍奇宝物,我们袁家什么东西没有?”

“夫人说得是。”

“我只是看不惯袁谭那般张狂,还没得那半个青州,便心心念念要与幼弟争这个家了,也不知道圣贤书是不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就这样,夫君还欲伸援手,哼。”

“夫人放心,”仆妇稳稳地说道,“公子是个机灵的,这件事,夫人要如何,必定会如何!”

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说得对,”这位后母笑道,“阿尚是个机灵孩子,他都懂的!”

尽管袁绍只是“想一想”,但这场战争对于冀州而言是极有利的,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

曹操与刘备都已疲敝不堪,冀州却兵强马壮,不趁此时,更待何时?

几个谋士仍然将大军出行的粮草事都一一安排妥当。

寒冬腊月,辎重难行,又不能在青州就地补充,因此援军越多,辎重压力越大,这是一点都不能马虎的事。

因此田丰点灯熬油,一面清查自邺城往南所有郡县粮仓的数据,一面又派人问询沿路能征发多少民夫,准备在大军开拔前,先将粮草运到青州前线上去。

诸事已毕,只等主公一声令下。

田丰终于找到了单独与主公交谈进言的机会。

“一定得打?”

“一定得打,”田丰斩钉截铁地说,“汉室衰微,政令不出雒阳,天下人皆知!董承难道便是忠臣么?朝令又有何用?!主公欲问鼎否?!”

——他要问一问,汉鼎的大小轻重吗?

袁绍犹豫了很久。

这个北方实力最为强大的诸侯终于抬起了头,看向他最忠心的谋臣。

他的目光里,满满都是并吞天下的野心!

田丰一瞬间的心情激荡了起来!

他挑了这个主公自己在书室里的机会,前来拜见进言,果然是正确的!只要主公下了令,以冀州雄师的实力——

有匆匆的脚步声中断了这场对话。

一名婢女跑了进来,“主君!三公子他——”

袁绍猛地起身,“阿尚怎么了?!”

“三公子今晨便说头重脚轻,很是有些胸闷……”

袁绍的神色变了,“贱奴!为何不早报来!”

“他不愿意打扰主君,不让奴婢们说!”婢女含着眼泪嚷道,“刚刚公子昏过去了!”

田丰有些无措地看着面前的主君从一个逐鹿天下的枭雄,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惊慌失措的父亲。

“快去!快去寻医官!”他嚷道,“我马上过去!”

“……主公!”田丰颤抖着嘴唇喊道,“主公究竟作何决断?!”

“我的三郎染了急病!你还问我打不打仗?!”袁绍跺脚道,“青州什么时候不能打?!让袁谭滚回来便是!”

他这样一股风般跑出书室,只留下瞠目结舌的谋士。

这样一场战争,就只因为这样一个理由,就如同阳光下的残雪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弭无尽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

错过了这样的时机,再想剿灭刘备,谈何容易啊?主公!

那土坛之上,威严矗立的汉鼎,似乎触手可及,但当他将目光投向它时,这个王朝的象征又慢慢隐进了黑暗里。

天有些阴暗,卷起了零零散散的几片雪花。

城头上支了锅,烧起了滚水,令守军得以随时喝点热水取暖。

“我以前听阿姊说,曹操那边有个谋士很爱写信,挑拨人心,”陆白一边端着装满滚水的陶杯,一边同几个守城的妇人聊天,“既如此,他写信,我也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