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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雒阳侍奉天子的满朝公卿中,杨彪出身弘农杨氏,又遍任三公,而今为天子的尚书令,无论出身、威望、权势,都鲜有人能与匹敌,但杨彪的宅邸却朴素得很,着葛衣,铺竹席,只有一室室的孤本藏书,才能不着痕迹地显示出杨氏的豪奢。

这位年近花甲的尚书令平时不是在宫中侍奉,便是在家中读书,因此当河内郡的消息传到雒阳时,杨彪思索了一会儿后,便下令将杨修唤来。

“吕布虽出兵助眭固平乱,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杨彪淡淡地说道,“河内郡恐危矣。”

平乱不易的原因也很简单:河内郡两面都是山,贼寇想要躲进去是极容易的,并州军想进去找是极不容易的。

再加上眭固无论资历军功人望都远远比不过张杨,他在短时间内想要安定军心,已经是个极其艰难的任务了,如何还有余力带着士兵钻进山里,一座山一座山的抓溃兵呢?

“既如此,河内郡今秋的粮食恐怕供不到雒阳了。”

“听说现在已经有人四处买粮了,”杨彪说道,“一石陈谷亦有千钱。”

杨修沉默了一会儿。

他家中僮仆千人,因此回到雒阳之后,也有一些耕种的田地,衣食无忧不假,但他也十分清楚这个价格意味着什么。

一石新谷,太平年岁约两三百钱,陈谷自然更便宜些,而现下的价格已近十倍,这还是去岁存粮尚未吃尽的前提下。

等到秋时,人们发现没有新粮可买,这个价格立刻会涨到一个荒谬的地步,紧接着就是京城附近这些刚刚开始恢复元气的农田也会遭到劫掠。

最后的结果自然就是朝廷断粮,天子挨饿。

“有人想逼迫天子东巡,”杨修终于把思绪捋清楚了,惊叹了一句,“好手段哪!”

杨彪冷冷地看了自己这个独生子一眼。

“你想清楚了,旁人也想得清楚。”

青年脸上那些活泼的表情立刻收敛了回去,重新变得恭恭敬敬起来。

“用这等奸计,此人其心可诛。”

“嗯,你看会是谁呢?”

“儿观刘备不似这等心性。”杨修回答得很谨慎,但没有说服杨彪。

“以刘备今时今日的人望,他便自己不动手,自然也有别人代劳。”

杨修没忍住,“噗嗤”就笑了。

他的父亲眼睛一瞬间便睁圆了,很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于是这个儿子赶紧又收敛了表情。

“不管是有人为他效力,或是他自己下了这个决断,”杨修说道,“颍川和宛城都在曹操手里,他如何来雒阳呢?”

老人冷哼了一声,“他去岁与曹操决战,胜负已分,董承又大肆劫掠,而今兖州生民十不存一,刘备若有此心,如何攻不破曹操?”

他的声音里带着斩钉截铁的威严,似乎不容置喙,于是儿子的脸色立刻就白了。

“父亲!”杨修委屈极了,“父亲既然这样不喜欢刘备,为何还要我出使徐州呢!”

这个须发半白,葛衣素巾的老人忽然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我不曾这样说。”

“那父亲是……”

“我只是轻轻地质疑几句,”杨彪说道,“你便如此失态了。”

竹帘外的蝉使劲地叫了起来。

杨修悄悄地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杨彪看着自己这个聪明秀雅的独生子,总感觉心里交织着两种很复杂的情绪,想夸他聪明,别人的情绪他一眼就能看破,又想骂他这样轻浮,一点事都压不住。

但他的确还年轻,杨彪对自己这样说道,只要跟了一个性情宽仁的好主君,慢慢历练,他总能成熟的。

“其实这件事想要查清楚是谁所为,”老人笑道,“你试一试便知了。”

杨修肃然,“如何试?”

“那些听了消息的人,如何行事了?”

杨修想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

六月里,黄河的水渐渐涨了起来,带着几近凶狠的气势,咆哮着,奔腾着,似乎随时想要离开河道,将惊涛骇浪卷向碧绿的田野,吞噬掉这片难得平静的土地。

东郡太守臧洪每年到了这时候,总会离开郡治濮阳,去黄河边上巡视一番,看一看河水是不是涨得太高了,河堤需不需要加固,偶尔还会请那些对气象历法比较懂行的名士和巫师来看一看,某一段河道有没有危险,当地官员需不需要将附近高地先收拾出来,以备百姓躲避洪水。

他今年也是这样四处巡视的,但与往年不同,他所看到的不仅有眼前在田里汗流浃背除草浇水的百姓,还有远处连绵不绝的浓烟。

“那是朝歌啊,”农人停下了锄头,将破草帽抬高些,“出什么事了?”

“你不知吗?听说整个河内郡都出事了!有人逃过来啦!”

“那咱们可得警醒些!回去我得告诉妇人一声,家里的粮食且收好了!”

的确是要收好的,因为逐渐有流民来了。

那些流民衣衫褴褛,裸露着双脚,仓惶而痛苦地逃到了东郡的地界上,他们与以往那些雒阳和长安的百姓不同,他们还没有麻木,没有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因此他们会走一步,回一下头,看一眼已经辛苦耕种了数月,还差一个多月就可以收割的麦田。

他们甚至看着看着,就会忽然跪在地上,向祖宗坟茔的方向用力地磕头,泣不成声。

无论男女老幼,他们都在一路走,一路哭。

“有没有好心的贵人,”他们这样哭着问路边的商贾,田里的农人,“有没有好心的将军,他们能不能帮帮忙,救救我们,帮我们赶走那些溃兵啊?”

“我们都是好百姓,”他们的嗓子都要哭哑了,“我们的田里还有麦子啊!就快熟了!”

没人能回答这样的问题。

臧洪自己也不能。

他已经写了数封文书给袁公,想要出兵河内,帮吕布和眭固平乱,解救百姓于水火。

但过了许久,许攸才替袁公回信给他,说袁公最近身体欠佳,这事还要再商讨一下,才能给他一个回复。

比起当初听闻董承攻破兖州时,袁绍派人连夜飞马传书,要他出兵协助曹操的效率,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臧洪因此明晰了主公的态度和立场,只下令各县官吏,尽心尽力去安置那些百姓,再不提出兵的事。

荀谌就是在此时来到东郡的。

荀谌与臧洪并不算至交好友,但他每次去兖州,或是从兖州返回时,总会特地登门拜访。

荀氏子似乎都有这样的本事,远看似乎端正疏离,自有和而不亵的风度,接近时又觉得和蔼可亲,相逢倾盖便可语终日,甚相亲。

因此这次荀谌出使青徐后,又特地绕了一圈从东郡返回冀州的路线也令臧洪感到十分高兴,他很乐意和这位士人喝喝酒,聊聊天,诉诉苦。

如果荀谌的嘴巴不那么严,能将他的牢骚带去邺城就更好了。

婢女悄悄走过来,斟满了主君手中的酒杯,臧洪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微微泛着乳白色的酒液注入酒盏,于是荀谌也趁这个时机,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臧洪。

“子源公似是憔悴了。”

“忧心天子,食不能下咽,夜不能安寝,故而憔悴。”

青年轻轻地点了点头,“子源公是担心河内兵乱?”

“我是担心主公。”

荀谌脸上的笑容淡去了。

他这一路出使,似乎冷不丁就能遇到一个让他笑不出来的人。

臧洪身材魁梧,又有美须髯,性情豪爽大度,一见便令人生出结交之心。

熟悉之后,更觉得臧洪不仅有雄气壮节,是个豪杰义士,而且臧洪接人待物,言谈举止又都处处为旁人着想。

……与陆廉那种“我陆悬鱼今天就是存心要让你破防”的聊天风格迥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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