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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沛城里,随处可见行人用皲裂发黑的手捂着同样发黑的脸,挣扎着干活。

而她晨起就开始看地图,一边看,一边胡思乱想。

天气这样寒冷,主公带着兵马和武将谋士们一路向南,去长江边儿上跟名士们联络感情,这就很对劲。

在黄河边上和人死磕,这就很不对劲。

就这么一个冬天,她寻思,袁绍的军队能拿出多大的决心去打臧洪呢?

张邈张超兄弟又来了。

兄弟俩在几年前一个是陈留太守,一个是广陵太守,谈吐举止都过得去,但张超明显比他兄长急切了很多,恨不得今天就提兵去打死袁绍。

她搓搓脸,“孟高公,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将军请讲,”张超立刻说道,“在下知无不言!”

“如果出兵,咱们达成什么目标算是胜利呢?”

“自然是击退袁绍,解东郡之危!”张超答得几乎脑子都不用转的。

“然后臧洪会来小沛吗?”她问道。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张超,他皱眉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子源他尽心治理东郡,深受吏民爱戴,他必不舍离开的。”

“那么,袁绍派了多少人来?”

“号称五万余人,依我看其中亦有两万民夫,只有三万步兵,五千骑兵罢了!”

“小沛的兵力呢?”

“我兄弟部曲足有万人!”

张超答得飞快,但张邈一直在旁边沉默着。

“那么,我们要用这一万兵力,北上济北,绕开兖州,再南下进入东郡,击破袁绍的三万兵马。”

张超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带着快要被洗脑的狂热。

“以将军的谋略,必能击退袁军!”

“……好,就算我能击退袁军,”她问道,“然后呢?”

她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渐渐发现了一件事:

当乱世来临时,不仅平民百姓没有做好准备,其实很多士族甚至是公卿也没有做好准备。

在黄巾之乱前,张邈张超兄弟都是两千石的郡守,张邈更是四处结交壮士,颇以侠义闻名,可以说他们在那个熟悉的,大汉王朝的框架里,工作做得一直不错。

但是当乱世来临,考验一位地方官的重要标准变成了能不能保住自己的领地时,有些人就露怯了。

——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天生的将才,他们大部分都仅仅是大汉的官僚而已。

少数表现优秀如刘表这样的人,可以用阴谋和手腕将自己无法领兵打仗的劣势掩盖起来,更多的地方官就像路边的草芥一样,就像颠沛流离的庶民一样,一片片的死,一家家的死。

刘岱死了,刘虞死了,刘繇死前也已极其落魄,孔融需要太史慈单枪匹马出城去请救兵,诸葛玄若是没有她遣人去接,恐怕也一样死得不怎么好看。

而面前的张邈张超兄弟也是其中典型。

他们是有家业,有私兵的,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打赢一场战争,以及战争又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是还在用昔日的价值观,昔日为人处世的方法,盲目而热切的想要救一位朋友。

“如果袁绍没有受到任何其他方向的阻挠,仅仅只有小沛一支兵马去援救东郡,并且我们击退了袁军,”她说道,“我可以为二位简单推演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首先是——袁绍绝不会善罢甘休。

“濮阳距离邺城只有二百里,轻骑一日便能到达城下,可称卧榻之侧。不必说袁绍,天下任何一个诸侯都不会容忍这样的叛逆,否则邺城岂非日夜不得安宁?

“而邺城距离濮阳又这样近,袁绍想要增兵是极容易的,冀州有多少兵马?听闻不下于二十万之数,这支大军很快将到达濮阳城下,并且带满补给。”

张超眼睛里的急切消失了,他看起来有点迷茫,也有点委屈,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被哥哥阻拦了。

“将军思虑周全,”张邈的眉头深深皱起,“为我等所不及。”

“但我还没说完,”她说道,“孟卓公,袁军想至濮阳城下,一路是畅通无阻的,我军却要绕行青州,大费周章不说,袁谭又岂会坐视不理?”

张邈张超都没有问为什么要绕行。

因为如果两点成一线这么看地图,这条路线就变成了:

邺城→濮阳→鄄城→小沛。

……虽然不完全在直线上吧,但小沛到濮阳是要经过鄄城范围的。

……而鄄城是曹老板的大本营,即使曹老板元气大伤,休养生息,以他的水平让一只手也能把张邈这位老朋友按在地上打。

所以即使绕行,他们想要救援濮阳,仍然要做好被两面——甚至是三面包夹的准备,堪称一个四面楚歌,这种路线就算他们第一次能走到,后续的粮草要怎么运?

吕布当初是走过一次这条路线的,但那时一则他自己头铁打爆了来挑衅的袁谭,二则臧洪这位贵人又帮了他一把。

现在如果陆悬鱼想给张邈张超制订作战计划,她断定这两位既没有吕布的勇武,也无法再在东郡找到这样的贵人了。

“若真如将军所言,”张超终于完全听明白了,眼睛里渐渐起了愤怒的泪水,“刘使君为何又令我兄弟厉兵秣马,整备军事?!”

“因为咱们自然还是要救臧子源的。”她说。

“将军不是说救不得?!”

“臧子源既然未与孟高公同归,”她分析道,“他多半要借此举,令袁绍不臣之心昭然天下。”

他既存了这个心,自然会加固城防,至少不会在刚开始攻城时,立刻就被攻破。

这样一个严酷的冬天,敌人又是自己曾经的属下,袁绍难道就想往死了挥霍冀州兵吗?

她觉得主公要他们囤粮,但不要他们立刻出兵的意思就在这里。

“明岁春时之前,臧子源应是无恙的,”她说道,“这几个月里,你们不必担心。”

这还是不能安慰到臧洪憔悴的好友,“几个月之后,又当如何?”

“几个月啊……”她咂咂嘴,“就可以发生很多事了。”

比如说臧洪为了汉室而和袁绍决裂,天下人马上就都看到了,他们都作何反应呢?

谁是袁绍的朋友,谁是臧洪的朋友?

至少在雒阳,的确是有这样一个人的。

他跪在台阶下已经很久了,双腿先是感到寒冷,而后是刺痛,中间似乎又有酸得发热,涨得发麻等种种。

但当仆役上前,要他起身进屋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站起来了。

杨修是用这种狼狈至极的姿态,被仆役架着进屋的。

“你说你当初在臧洪面前立誓,若他被袁绍迁怒,你必去救他,现下你却只顾着来求我,”他的父亲冷冷地问道,“你就这么救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