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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军与范城的守军并不一样。

自初平二年,袁绍轻取冀州时起,这支韩馥麾下的兵马就不断开始为他南征北战,扩充疆土,甚至在他攻伐公孙瓒的艰难时刻也一直坚定地守在这位主君身边,不曾后退。

这十年来,他们可以称得上劳苦,但也的确是百战老兵。

而这支守军北有冀州,南有兖州,除了吕布与曹操在濮阳打过一场战争之外,其余时间里,范城并不受战争袭扰。

因而这城中能凑出一千余人的守军,还是陈容很注重四处清剿贼寇的战果。但即使如此,他们的铠甲没有对面那么明亮,武器也没有对面那么整齐,有些人没穿甲,还有些人连环首刀也没有,只拎了一根长矛。

他们就这么冲了上去,凭着一腔血勇,凭着他们对那位平日里温和又沉默的令长最后的,也是全部的尊崇。

他们就这么冲了上去!

荀谌轻轻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传令官,“弓手。”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在传令官层层下达后,立刻转为了一片片弓弦绞紧的声音。

两军原本只有数百步,当范城的守军大踏步上前时,弓箭手甚至不需要将弓拉得太满。

荀谌示意车夫调转车头,将轺车重新驶回中军之中时,弓手队的队率正在高声下令。

箭雨倾泻而下的声音盖过了车轮滚滚,盖过了黄河滔滔。

仓亭津上这片空地原本是有别的用途的,在大汉还没有衰败至此时,黄河上的货船经常会在这里停靠卸货。

这片空地上曾经堆满了粮食,木料、丝帛、铜钱。民夫在这里走来走去,汗流浃背地扛起一根根木头,船主忙碌地跑来跑去,还有那些管着渡口的小官吏,时不时会颐指气使地同河上的船夫大声嚷嚷几句,要他们停船时守规矩些,不许占了别人的位置。

于是也有商贾在这里卖货,卖些吃喝,卖些针头线脑,竹席草鞋,不是卖给士兵,而是卖给黄河上往来的客商与旅人。

到了夜里,仓亭津会点起火把,留那些不在这里卸货,而只是路过的船舶停一停。

河面上倒映着火光,随着从未清冽过的黄河水缓缓而去。

——范城很小,这些守军平日里也不会是兵卒,这座城养不起这么多的脱产士兵。

他们只是城内外的民夫、杂役、帮佣,为了一点犒赏,也为了能免除些赋税来服这个役。

但在这一日之后,他们再也不会想起曾经的仓亭津了。

当箭雨倾泻而下时,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停下脚步,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了天空。

这片空地上铺就了一层尸体。

很快又铺上了一层。

在接战之后,冀州军的中军开始有意识的步步后退,加厚两翼。如果对面领兵的人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应该会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事,并且立刻后退保持阵型。

但接管兵马的那位县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平生面对过的最凶残的敌人也只不过是黄河上一个拥有四只船,以及百十来个悍匪的河盗头子,而不是袁绍的冀州军。

他只凭一腔血勇,跟着守军一起冲锋,并撞上了冀州军的阵线,因此当对面的弩手坐在车上,用脚拉开那架他不曾见过的强弩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身缺少了长牌手的护卫。

他只是见到了那一排弩矢向着他而来,而他拿起了身边的一只小圆盾,下意识地挡了一挡。

就在下一刻,八石的腰引弩将他的小圆盾,他的臂膀,连同他整个人都狠狠地贯穿!

轺车已经驶回了高地上,那位年轻的将军仍然端坐在车中,注视着眼前这一片炼狱般的景象。

陈容已死,那个接替他职责的卫尉也已经战死。

但士兵们还在继续战斗,用他们手里粗糙的武器,用他们钢铁一样的手,用他们的脚,用他们的牙!

于是后军的包围圈渐渐变成了一只汤锅,它应当已经用得很久了,温润光滑的边缘上多了许多裂痕与缺口,因此锅里烧开的肉汤便不断地翻滚着,咆哮着,溅起鲜红得几乎刺眼的热浪,竭尽全力地想要冲出去,用沸腾的怒意炸开这口锅!

但这锅汤烧了许久,终究还是渐渐地冷却了。

陶升不愿再看这一幕惨剧,忍着眼泪,将目光移到荀谌的身上时,这位年轻的将军已经调转了车头,专注地望着他另一半正在攻打大营的兵马。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长而浓密的睫毛如羽扇一般轻轻扇了一扇,于是那个专注的眼神就显得格外的心无旁骛,扶在车轼上的那只手白皙修长,干净极了。

只看他这幅模样,陶升忽然觉得,这位玉树一般秀丽的郎君更像是在看一卷新书,或是一位女郎。

荀谌很快察觉到他的目光,将头转了过来。

“嗯?”

他的声音很轻,与刚刚应下陶升求情时的声音一样的温和。

陶升却忽然觉得周身发冷,他甚至在那一瞬间很希望有点什么突如其来的境况,打破荀谌脸上那张面具!

“将军!西边的小路上有烟尘起!似有骑兵!”

那张面具一瞬间便碎了,荀谌的眼睛里迸发出又冷又厉的光芒,“什么人?!”

“那必是二张的援军!”陶升脱口而出,“荀将军——”

“不可能!”荀谌皱起眉,“张儁乂就在城下,张邈就算有此心,岂敢在两军夹击下赶来救援仓亭津?!”

“将军!快看!”

烟尘尽头的小路上,隐隐现出了“张”字大旗!

“敌军的援兵到了!”

“将军!”

陶升想不明白自己在那一瞬间为什么是心中有些欣喜的,但他立刻急促地催了起来,“我军远来疲敝——”

这是疑兵之计。

荀谌心里这样想到,他行军这样快,二张又无法遍布斥候,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赶来支援。

但万一这支兵马就是来这里准备换防,甚至是接应渡河的辎重队呢?

那只玉一样的手狠狠地锤在了车轼上!

“传令撤军,”荀谌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远远的范城,“派人去城下,让他们立刻开城。”

“……如何开城?”

荀谌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但那张温和的脸上仍然透着遮不住的冰冷。

“告诉他们,此城城令与县尉皆已伏诛,叛军尽墨,”他说道,“若是现在不开城门,少顷玉石俱焚。”

战局已定,无论那是援军还是疑兵,都很难救得了这座大营。

但当冀州军如潮水般退去时,营中还有许多士兵在慌乱地翻过栅栏,想要逃到河对岸去。

他们当中的确有许多人就这样趟过黄河,仓惶地跑到了黄河南岸,尤其在他们见到远处出现了“臧”字大旗之后,逃过去的人就更多了。

他们身上带着伤,带着血,带着焦糊的痕迹,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满身湿透地奔向泰山寇的前军,并且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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