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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进入濮阳时,狼狈极了。

他坐着残破之至的金根车,眼睛下面染着一片青黑的痕迹,因此看起来憔悴又疲惫,全无天子的威风。

他身边的公卿们也是如此,他们几乎无法维持每人一车的基本条件,于是两三个白胡子老头儿挤在一架轺车上,可怜巴巴。

但当他们离开时,又重新恢复了朝廷应有的威仪。

有旌旗,有护卫,天子的金根车翻修一新,公卿们也各自有了工匠们赶制的新车,尽管没有全套鼓吹,但仍然撑足了排场。

美中不足的是天子身边黄门较多,宫女较少。但没有什么关系,濮阳城中连同附近县城和乡村的豪强都乐意将女儿送进来。

……肯定也不是为了当宫女。

……但如果能受天子垂青,当一个贵人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呀!何况人总是该有点梦想的,现下皇后别居鄄城,天子怎么就不能喜新厌旧一下,看中我家的闺女呢?天下人皆知,当年的灵思皇后还是杀猪卖肉的出身呢!

那些豪强和寒门士人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纷纷将自家女儿送进队伍里,接受着为数不多的宫女和黄门挑剔的目光的。

而这些妙龄少女在清晨启程时,因为不得不离开亲人身边而怨恨自己的父亲,傍晚扎营时又忍不住沿着父兄曾经谆谆善诱的那一套话术,幻想过去:

天子那样年轻,又那样俊秀,如果当真能够得他的青睐,忍受什么样的苦楚也都值得了!

看啊!看啊!天子走出御帐,似乎想要外出走一走,看他那玉一样的皮肤,比女郎还要细嫩,看那温柔的眼睛,就连训斥别人时都显得那样缱绻多情!他是不是看我了!他是不是看我了!他要是会亲口说一句喜欢我,简直连死都是值得的!

那位玉树修竹一般俊美的年轻皇帝的确轻轻地瞥了宫女们一眼,但不是因为她们当中有哪一位女郎获得了他真挚的爱情。

她们的动作太过明显,声音也略有些高了。

尽管在她们自己看来只不过是互相交头接耳的小动作,那几句少女怀春的话语也只是窃窃私语,但对于皇帝来说,已经称得上轻浮。

她们应当安静,肃然,像漂浮在旧日宫廷中的幽灵一样,需要时出现,手脚利落又不出声地为他提供一切服务;不需要时消失,藏在壁衣或是屏风之后,屏气凝神,等待他的下一次召唤。

皇帝因此皱了皱眉,但他不曾将这点不满说出口。

他不需要亲自开口去训斥那些宫女,一则不符合他的身份,二则这些宫女要与他朝夕相处,他训斥过的人是不能再留在身边的。

只要吩咐常侍几句就是了,刘协心里这样想着,目光绕过那些低下头的少女,望向了远处,想要寻找宋常侍时,却意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二十余岁的女郎,身形高挑,肌肤洁白,当她领了一队女兵站在营地门口,同守卫们说些什么时,似乎突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将头转了过来。

刘协一瞬间愣住了。

他听说过那人,那是陆廉的妹妹,组建了健妇营的校尉陆白,但他不曾想到这个“陆白”是曾经的渭阳君。

当她穿着蜀锦的裙子,在未央宫里走来走去时,她只是个面目模糊,令他憎恶的权臣孙女。

他被困在方寸之间,无法脱身,她也是如此。

忠于汉室的人会悄悄在他耳边说,请他再忍耐一下,他们一定会诛杀董贼,再立江山,他每一次听过这样的话语,再见到她入殿拜见时,便会在心里恶意地想——

我为天子,我是逃不出去的,离了天子的身份,我是活不成的!你也如此!离了董卓孙女的身份,你的下场会比我更惨!

胸腔中翻涌的恶意随着董卓全族之死,似乎早已平息,但此时再一次牵扯出来旧日之事时,刘协忽然感到了一股比之前更甚的嫉妒!

他在嫉妒一个妇人!

不是那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名将陆廉,而是这个还不曾为天下人所知的“陆白”!

陆白望向他的目光平静得不起波澜。

她只是按照军中的礼节,遥遥地行了一礼。

夕阳洒在她的身上,洒在了她身后那一众女兵的身上。她们有人骑马,有人背着长弓,有人拎着短戟,有人头上包扎过,有人皮甲上被劈出了几道裂痕。

她们也在交头接耳地说笑,与营中将士们说笑的神情毫无两样。

陆白来营中当然不是为了觐见皇帝,她要是不认识皇帝,凭她的机灵劲儿就该整点祥瑞送上去了。比如说青州海边有一种红色矿石,不太掉色,可以当颜料给水鸟染个色,当成祥瑞送上去,天子一高兴,给她们奖赏一面什么赤雁旗之类,以后健妇营就可以改名为赤雁营,这都是很体面的事。

但她认得皇帝,于是献祥瑞这种事就只能臧霸来做。

……偏臧霸是个极谨慎机灵的,不肯搞献祥瑞这么大的事来拍天子马屁,大概是生怕刘备多心,于是那只可怜的水鸟只能当成一个小玩意儿送上去,最后变成了一道滋味虽然有点涩,但肉汤喝起来还颇鲜美的佳肴。

她来营中原只是想协调渡河事宜,见到天子实属意外。

好在吕布巡营经过,打断了这尴尬的会面。

……再看时,天子已经不见了。

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

夕阳落在黄河上,浑浑趋于下,永无休止。

那些血迹、那些尸首、那些泛着血沫的河水都已经流过去了,仿佛什么都没剩下。剩下的只有数里外的范城,以及身后的营寨。

“你这健妇营,还真的建起来了,”吕布抱着胳膊打量了一下,“不是辎重营那些民妇。”

她也望了一眼那些女兵。

“不是民妇,”她笑了一笑,“此番攻城,我营为先登。”

“这样的功劳,微不足道。”吕布这样说道。

“温侯看来,什么样的功劳才足可称道呢?”

陆白一点也没生气。

如果是一个路过的公卿这样评价,会被她认为是种冒犯,但吕布却不同。

他与她阿姊一样,都已经历了足够多,足够残酷的战争,因此他们的评价不管是刻薄还是温和,总归是宝贵的。

“刘玄德与曹操尚未分出胜负,徐州空虚,你若能守住仓亭津一个月,”吕布说道,“足可称道。”

陆白的眼睛轻轻眯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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