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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心渐渐稳定下来了。

荆州兵还有些惶惶然,但他们想逃也并不容易。

四周已经用辎车围起来,制成了一个简易的防御工事,这个阵地又正好建立在岔路口上,不管逃兵想逃到哪里,只要不是昏头涨脑地往沼泽里钻,就必然会暴露在督战官的目光下。

即使这样,在庐江兵逃到这里时,也依旧有荆州兵跟着逃了——这样干的人只有寥寥数人,因为黄忠派出了一支骑兵,专管聚拢那些残兵,以及射杀逃兵。

在亲眼看见自己的同袍被督战官射杀后,那些荆州兵从短暂的骚动中清醒过来,专心致志于自己的位置。

庐江兵也渐渐地聚拢过来,黄忠命令将他们也收编进队里,并且要求军官大声向他们公布各种临时军纪,比如不许他们相互交谈,不许他们随便更改位置,甚至他们临时想要便溺也不许出列,直接拉在裤子里就是。

……这条命令虽然有点荒唐和苛刻,但对这些庐江兵来说,还真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他们的主帅此刻就是这副模样。

刘勋已经被蔡瑁接到大纛下,并且还得到了一件大氅,将他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他始终没有下车,因为他坚持着要在车上待着,这样可以随时逃走。

他的面部肌肉和嘴唇都因痉挛而不断颤动,眼睛里闪着神经质的光,整个人显得既执拗又绝望,即使被蔡瑁下令送到自己身边来,这位庐江太守仍然是这样一副几近疯狂的神情。

但他自己必然是察觉不到的,他抓住蔡瑁的袖子,神情很是严肃,嘴里却仍然反复着那几个字:

“德珪,我军败了,我军败了,德珪,我军败——”

蔡瑁听不下去了。

“子台放心,若军情有变,我第一个将你送回许城,如何?”

“不,不要许城,”刘勋认真地说道,“我要回皖城。”

蔡瑁环视了周围一圈。

周围的军士都赶紧将目光移开,就好像谁也没听见这句疯话,谁也没见到这个疯人似的。

那些出身地位财富远不如他的士兵在一批接一批地死去。

车夫和亲卫拼死拼活将他从乱军丛中带出。

他们不管是生还是死,进还是退,都源于他的想法,他的愿望,他的命令。

但到了生死关头,他毫不犹豫地逃了,视他们如敝履!

……不,甚至视如敝履都不是最可笑的事!

如果他是一位踏着尸山血海,屹立于中原之巅的枭雄,那些被踩在脚下,化为腐尸白骨的士兵还有最后一个麻痹自己的理由:他的确是值得的。

但现在他们有什么理由麻痹自己吗?

这个宗室出身,位及两千石,住广厦,穿华服的人,就是如此愚蠢,如此短视,如此可鄙!无论人品才学,胆识气度,没有一件事比得过那些身份远不如他的人!

蔡瑁不能杀他!更不能放任他在外面像狗一样,将统帅的脸丢尽!

别说那些收拢回来的庐江兵看到他们的主帅是这幅模样之后不会再尊敬他,哪怕是自己的荆州兵,心中恐怕都要起了疑惑与不满!

这是真正的肉食者鄙!

刘勋什么都不知道,他被裹在皮毛大氅里,熏香与暖烘烘的气息让他得以让自己放空很久的大脑逐渐一点点恢复运作。

那并不足以让他重新变成那个精明又圆滑,矜持又风雅的庐江太守,更不足以令他重新领军,但终于可以让他想一点别的东西。

——比如说他要是死在这里,他有什么需要挂念的。

在今天之前,他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他没考虑过战争会死人,没考虑过自己上战场会死,没考虑过自己死后,家人会怎么样。

他的小儿子被派去广陵了,时时写信过来,日子过得很不错,这很好;

他的大儿子有些击筑弹琴斗鸡走犬的爱好,这不太好;

他以无所出为由,休弃了自己的妻子,其实她是个很贤惠的妇人,每次劝诫他时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他的尸体要如何运回去,他是琅琊人,能归乡安葬吗?那几个孩子都会回来为他守墓吗?

他们会真心实意为他祭奠吗?会奉上他喜欢吃的酒肉吗?

……他的魂灵,真的能享受到吗?

刘勋就这样在一片黑暗中浑浑噩噩地想着自己的事,身体一会儿像是坠入冰窟,一会儿又燥热得立刻就要燃烧起来。

战争这样可怕,他为什么以前全然不知道呢?

他根本是被吓破胆了啊!

还有那个愚蠢的小女孩,她也经历过这些吗?她上过战场,见过他见过的景象吗?

她杀过人吗?受过伤吗?

她害怕吗?

她会不会想,如果她死了,她的灵魂要往哪里去,她的家人又该如何,她的尸体会被人怎样处置?

她看起来那样没心没肺,跟街上走过的任何一个年轻人没什么区别,甚至她不耍蛮横时,还比人家多了点傻气似的。

她真的不害怕吗?

那件皮毛大氅安静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了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

蔡瑁可以安抚他,但黄忠是没有那个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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