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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勋往县府奔时,刘备正低着头在那里做手工活,当然他现在不织席了,也不编草鞋了,他打个绦子。

手边有几条颜色各异的线,其中还有一条金线,在一众赤橙黄绿青蓝紫里很是夺目,刘备时不时将那条线拿起来对着绦子比一比,又觉得太突兀了些,不够雅致,再重新将它放下。

他心里琢磨事的时候,常常会这么干,平复一下情绪,但这个爱好毕竟有点望之不似人君的嫌疑,因此刘备在做手工活时也很谨慎,总会竖起耳朵,防止意外发生。

因此当这位被狂奔的马车颠得快要将心肝脾肺都吐出来的庐江太守终于到达门口,被人搀下车,再缓一口气,慢慢地向着府内挪动,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台阶下时,刘备已经将做了一半的手工活都收起来,笑呵呵地出来迎接他了。

……但即使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备,见了刘勋这幅模样也还是吓了一跳。

那张胖脸惨白惨白的,寒冬腊月,额头上却滚满了汗珠,与一路的灰尘和在一处,又狼狈,又凄惨。

“子台兄!”刘备惊呼道,“莫非出了什么事!”

刘勋上前捉住了他的手,紧紧的,一刻也不能放松,他那两只明明在圆脸上存在感很小,偏此刻又奋发图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玄德公,我……我有……有心腹事……告知!”

两旁有仆役上前,想要搀一把刘勋,他明明看着好像虚弱得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却突然又有了力气,肩膀微微一晃便将仆役晃开。

于是刘备心里有底了,他很是亲切地半扶半搀,将这位宗室兄弟带进了正室。

仆役收到他的眼色,撤出去前不忘将门关严。

刘勋喝了两杯水,感觉自己终于恢复了过来。

刚刚他来这一路,马车的确有几次颠簸幅度大了些,车夫虽然觉得还稳,但对刘勋来说真是一辈子没吃过的苦,颠得他昏头涨脑,现在稳稳地坐在刘备对面,屁股下的毛毯也暖融融的,但他还是觉得整个圆滚滚的身体都如江河里的一叶扁舟,忽忽悠悠地飘来荡去。

虽然吃了这样的苦,但正事是不能耽搁的,刘琰背主的谋划,袖子里那封信,以及张绣蔡瑁有可能的叛变,桩桩件件,他都得说清楚了!

他就这样情真意切地说着,刘备就那样听着。

刘备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已经不算年轻了,鬓边有了几根银丝,气度也越发沉稳,靠在凭几上,不说,也不动,只是静静地听他讲。

那双眼睛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那是一双时刻带着笑意的眼睛,无论是在初见他,还是战败归来时,刘备似乎都是很温柔亲切的模样。

只有此刻,那双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了。

漆黑而幽深,如寒潭一般。

那张平静的脸令人不寒而栗。

于是刘勋心里更忐忑,也更确定了自己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他如何能与这样一位大诸侯玩蛇鼠两端的心眼?他既不擅排兵布阵,麾下也没有蔡瑁黄忠那样的人才!

甚至一个陆廉都能令他吓破胆,他拿什么去和袁绍结盟!随便哪路诸侯路过他的地盘,一根手指也就够碾死他了!

他想通了,脸上的殷勤也就更明显了。

刘备听完他详尽得几近絮叨的汇报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兄待我,竟如此赤诚。”

刘勋蓄在眼里的眼泪立刻就流下来了。

“大汉江山都压在贤弟一人身上,我却不能上阵杀贼,为贤弟分忧,贤弟这样说,令我羞愧啊!”他哽咽道,“我孑孓一身,只有这颗心……只有这一颗心!”

刘备拍了拍他的手,抿嘴微笑起来。

“我兄一腔肺腑,弟岂能稍忘!必铭记于胸,待攻破袁逆,重铸江山时,兄此功大矣!”

这句话听得刘勋浑身发热起来,他甚至连哭都忘了,连忙急切地追问:

“贤弟若要拿那背主逆贼回来,明其罪,断其刑,愚兄愿为马前卒!”

“不不不,”刘备连忙摆手,“不急,不急。”

“……为何?”

刘备端起一旁的黑漆兽角杯,慢慢地喝了口茶水。

“不急,”他说,“兄待刘威硕,一如往常便是。”

刘勋来的时候十分狼狈,走的时候却很风光。

雄踞豫徐青扬数州的那位大诸侯亲切地将他送下台阶,并且目送他上马车,这份情谊真是令人对刘勋刮目相看。

谁也猜不到刘勋到底为何而来,更猜不到他损兵折将,那般狼狈地回到许城,主公为何还能待他这样客气。

主公真是个宽厚之人啊!县府往来的文吏目送着那位圆滚滚的太守舒舒服服坐进马车里离开,并且站在院子里这样悄悄嘀咕了片刻。

……他们的确是只嘀咕了片刻的,甚至连上官都没来得及走过来训斥,要他们赶紧各自回到岗位上去处理文书,又有马蹄声跑过来了!

这一次是荆州的蔡使君!

他没坐马车!他是骑马的!

穿了一身特别不适合骑马的袍服,满脸满身的灰尘不说,嘴唇也冻得发紫!

所以他也是被扶下来的!

而且,而且,最令小吏们感到惊诧的是,蔡瑁被搀扶下马后,嘴里嚷嚷的话都和刘太守一模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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