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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不记得每个人的名字。

她拿起一张又一张的纸片,努力回忆那些名字与籍贯下所代表的那个人。

他们被征召入伍时,皮肤大部分是蜡黄的,眼睛周围有着与内陆人不同的纹理,官吏见她迷茫,便十分体贴地告诉她,许多东莱兵原本是在海边打渔的。

他们是最乐意入伍的,比普通的农夫,甚至是无地的田客还要积极,这多少有点颠覆她对渔民的印象,毕竟农夫需要辛勤耕种一年才有收入,而渔夫每天出海打渔都可能有惊喜。

后来有东莱兵对她说,渔夫想出海已经很不容易,需要船,需要网,如果家贫,船自然不是自己的,网也可能不是自己的。于是每天在别人船上忍气吞声,辛苦劳作的目标就很简单,想要一艘自己的船。

但即使全家老小攒出了一艘渔船又如何呢?官吏对黔首总是一视同仁的,会盘剥农夫,为什么不盘剥你呢?渔船下海不要交钱吗?上岸卖鱼不要交税吗?鱼出了水就死,天气炎热时不到半天就开始发臭,你找到买主了吗?

或者用盐将它们腌起来也可以,但是哪来那么多钱买盐呢?买了盐,将海鱼腌制起来还没几天,又下雨了,鱼又发臭了,又怎么样呢?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

这样辛苦都是小事吗?

——小人年幼时,也觉得这样的营生很辛苦。那个东莱兵这样说道。

而后呢?

——而后小人长大了,家里也只剩小人一个男丁,便不觉得这些琐事辛苦了。

于是她也就不问下去了。

据说渔民中有一首童谣,大意是说,海外是有仙山的,一定是有仙山的。

如果没有仙山,那些生长在海边的儿郎们,为什么一代代出海,一代代不再回来呢?

而这些年轻的渔夫们得知青州有位小陆将军后,便不再将希望寄托在海外的仙山上了。

他们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同样是随时可能死去的职业,他们希望自己的死能为妻儿老小换来更值得的报酬。

她的确已经不记得那些人,不记得他们的言行和性情,但史书却会记下他们为她打的这一仗。

还有那些在城里跑来跑去的民夫,他们会用袖子细细擦拭每一个铜板,小心翼翼地将它塞进怀里。

他们都交口称赞她,称赞她的举世无敌,并且将自己所得到的那一点报酬视为惊喜,将她纡尊降贵地与他们见一面,温和地说几句话视为天大的荣幸。

她甚至还要将他们身上私藏的那一点小玩意儿也榨取出来——只为她光耀夺目的远大理想。

陆悬鱼站在那里,发起愣来。

那个在白马击破淳于琼的主帅居然在想这种琐碎的小事,袁绍是绝对想不到的。

他已经渐渐清醒过来,尽管心悸的症状一阵重似一阵,但他却不像以往那样选择回邺城静养。

他损失了一支庞大的兵团,必须立刻做出反应,因而这位主公虽然躺在榻上,用皮毛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两只眼睛却还执著地盯着下面的谋士们。

“白马之事,诸位皆已知悉,”他问道,“有何见教?”

一片沉默。

袁绍的目光看向了下手第一位的郭图。

这位圆脸谋士皱了皱眉。

让他先开口,不太好,实际上如果他在白马,他是有信心把战报做得更漂亮些的,但现在战报烂成这个样子,作为当初撺掇袁绍惩罚许攸的人之一,郭图就有些担心了。

主公是宽仁的,但也是不乐意担责的,许攸当初的谋略的确克制了陆廉,甚至淳于琼令那些营寨前来救援也不能说有很大问题……但现在许攸死了,七八座营寨也没了,半个兖州又与青徐豫诸州连通起来了,那主公后悔害死许攸,他就很可能要背锅。

既然主公心里有可能在想许攸,郭图决定先把这个锅扔出去。

“若非许子远家人罹难,他心中惊惧,唉,”郭图叹气道,“以今日事观之,淳于将军此前所为,恐怕亦有隐情啊。”

田丰忽然冷笑了一声。

“公则先生倒装得纯良。”

郭图老脸一红,咬牙道,“田元皓!大敌当前,我一心为主公,多番宽慰,你却以言语逼迫主公处置许子远亲族,如今闯下大祸,在场诸位岂有不明不知!”

“郭图!你心里藏的什么主意,打量谁不知道!先前是沮授,后来是许攸,哪一个没有你的手笔!若无你这——”

“砰——!”

谋士们吓了一跳。

主公奋力将案几上的一个杯子丢出去了。

有仆役连忙又拿了一个杯子过来,放在案几上时,郭图赶紧开口了。

“陆廉于侧,刘备当前,尔竟还有心在此争口舌之利!”他嚷道,“真真枉为人臣!”

郭图无形中占住了“替主公说话”的位置,袁绍似乎也不好再骂他了。

当然他也不用再出谋划策了,这个高风险低收益的活计顺理成章被丢到下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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