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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女人哭声……听起来有些瘆人,一时殿中人都竖起耳朵,屏息以待。

“循着哭声找去,是个很年轻的少女,臂上都是伤,捧着一件被撕破的新衣裳,哭得很凶。”祁炎继而道。

那群女子通常都是死气沉沉的,眼泪早就流干了,鲜少能像那少女一般哭出声来。

“是因为太疼了吗?”纪初桃敏锐地抓到了“伤”这个词,低落叹道。

“不,她在哭自己被撕破的新衣裳。她说,那是她的心上人送给她的念想……”

在她们眼里,自己的命还不如一件衣裳干净珍贵。这就是“营中女人”贱如草芥的一生。

故事还未说完,忽然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

纪初桃正沉浸在故事中,猝然被吓了一跳,抬眼望去,看到闷咳得眼睛通红的晏行。

“晏先生,你怎么了?”见他实在呛得厉害,纪初桃关切道。

“没、没事,被酒水呛着而已。”晏行抖开折扇,擦着呛出的眼泪苦笑道,“大过节的,祁将军做什么要讲这样悲伤的故事?我啊,是最听不得女孩子家受苦的了。”

祁炎看着头一次失态的晏行,剑眉一皱,眯起了眼睛。

纪初桃也觉得那群女孩子家太苦了些,感同身受,十分难过。

明明犯事的不是她们,却要遭受这般非人的待遇。若是自己能修改律法,第一条就该定下“祸不及妻女”,反正犯下滔天罪行的男人们大多凉薄,是不会因为牵连妻女而有所收敛的。

纪初桃叹了声,朝一旁的祁炎道:“小将军,你还是别说了。”

祁炎的思绪被打断,眉头皱得更紧些。

那个晏行的一言一行,就这么令她在意?

酒水入肚,心里那把无名之火烧得更旺了些,几乎要灼痛肺腑。然而越是吃味,他的脸色便越是冷沉。

片刻,他起身道:“臣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等纪初桃挽留,便径直起身出了厅堂。

上元节,公主府灯火灿然,将曲折的长廊映出一条橙光铺就的路来。

祁炎并未走远,寻了个没人的角落,撑身跃上雕栏,坐在红漆栏杆上平复阴沉燥郁的心情。

他不知自己这种失控的糟糕情绪从何而来,只是看晏行不顺眼。若非晏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祁炎定会真刀真枪与他对上一场,将所有碍事的人都揍趴下……

直到纪初桃的眼里只看得见他。

腰间别着的一个硬物硌着,稍稍唤醒了他混沌压抑的神智。

伸手一摸,是灯会上纪初桃送的那个黑狐面具。她用这个哄小孩儿的玩意儿,换走了他准备已久的那盏柿子灯。

……

纪初桃挥退侍从,独自寻了出来。

她并未找太久,在长廊尽头的黑暗角落里找到了独自坐着的祁炎。

他坐在雕栏上,手肘随意搭在腿上,上身微微前倾,鬓角一缕极细的碎发垂下,昏暗的灯火打在他落拓不羁的侧颜上,有些痞,又有些寂寥。

纪初桃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看见他正在端详手中的黑狐面具,目光幽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而等她走过去时,早就听到动静的祁炎却将面具扣在脸上系好绳结,挡住了自己脸上还未来得及收敛的情绪。

于是,纪初桃便看不出他在介怀什么了。

“祁将军,本宫方才看到个有意思的谜面,你来猜猜?”

纪初桃知道祁炎今晚有些不开心,便想法子逗他开会,拉长轻软的语调道:“黑甲大将军,手舞两铁钳。嘴里吐白沫,向左不向前……你猜是什么?”

祁炎的视线透过狐狸面具的眼洞,轻轻落在纪初桃身上。

娇贵貌美的少女,身上落着最温柔的一层光,他却如饮鸩止渴,越看越觉得烦闷空虚。

纪初桃的信任、温柔,从来都不是属于他一个人。

她说他是特别的,她信任他,可她对其他男人,也会露出这样迷人的微笑。

“猜不出来么?”纪初桃并未察觉到祁炎压抑到极致的糟糕情绪,她觉得这个谜面还挺简单的,而且,特别适合现在生气的黑袍少年。

她毫不介意地轻笑,自个儿揭晓了谜底:“是螃蟹。”

说罢,她还伸出白皙的食中二指,放在脸旁,做蟹钳状屈了屈,

纪初桃应该是又多喝了几杯酒才出来,雪腮微红,过分可爱,过分多情。

祁炎暗自握紧了十指,冷淡转首道:“很晚了,殿下快去歇息。”

温软的少女香萦绕身旁,只会扰乱他原本就混沌不清的思绪,让他走向失控的边缘。

听到逐客令,纪初桃叹道:“你怎的还不开怀呢,祁炎?”

祁炎抿紧了薄唇。

“是因为除夕宴会出了差错,你气本宫没有兑现承诺,让你官复原职么?”纪初桃仔细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也只有这一件可以拿出来让祁炎气一气。

见祁炎不吭声,没辙了的纪初桃也有些无奈和愠恼。她是帝姬,虽然脾气好性子温柔,但也容不得祁炎这般喜怒无常。

“你放心,本宫还有别的办法,会尽快送你出府的。反正公主府中,你也应该呆腻了。”

说罢,她转身欲走,腕子却被人急切攥住。

也不知是那句话惹恼了祁炎,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滚烫。

热度顺着纪初桃的腕子攀爬,最终汇集在脸上。

两人保持一上一下的姿势,目光在空中对峙交缠。

“臣讨厌晏行。”他微微前倾俯身,便对上纪初桃水润的杏眼,嗓音带着酒后的低哑,克制着疯狂,“殿下如今听到答案了,可以离他远些么?”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酒香和少女香交织,醉得人心猿意马。

三更天了,远处正在燃放上元节的最后一批烟火。

府墙太高,廊檐低矮,看不到烟火的盛况,只隐约听到些许模糊的砰砰声,天空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纪初桃眼里也有微光闪烁。

她讶然睁眼,不太明白祁炎这个无理的要求,轻声道:“本宫为何要疏远?他是本宫的府令,你是本宫的客卿,都是一样……”

“臣是殿下的驸马,承天门下,殿下亲口所说。”祁炎纠正她,熟悉的压迫袭来,反问道,“怎么会,只是客卿?”

纪初桃脸腾得一红,仿佛喝下去的酒到现在才发挥作用似的,脑袋晕晕乎乎,连檐下的灯笼都有了重影。

唯有祁炎那双冷冽深邃的眼眸如此清晰,狐狸面具妖冶动人。

她抿着樱桃色的唇,挣了挣手腕道:“那只是情急之言,权宜之策,当不得真……”

“若臣当真了呢?”祁炎咬牙逼问。

纪初桃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气势凌人的祁炎,就好像在故意戏弄她似的。大概因为祁炎是将军,疆场上驰骋惯了,满身野性,丝毫不懂得退步妥协……

但这一次,纪初桃也不想退让。

尽管呼吸已然凌乱,双腿在他灼热又凌寒的复杂目光压迫下发软,她强撑着不愿逃跑,不愿再让祁炎看不起自己。

“你先松开本宫。”她仰着脸,强作镇定。

祁炎没有松开,固执地等待一个答案。

他还要捉弄自己到什么时候?纪初桃拧眉。

二姐说过:男人会用恼羞成怒来掩盖心事。他越是心境动摇,便越会做出疾言厉色的行径。如要反攻,便退缩不得……

二姐说破解此招的方法是什么来着?

烟火还在继续,面前带着狐狸面具的少年近在咫尺,强大孤独,像是无边的夜色,像是冰川包裹下的熔浆……

微风拂过,灯影摇曳。

酒意上涌,鬼使神差。

被冲昏了理智的纪初桃踮起脚尖,带着愠怒,在祁炎冷峻的侧颜上飞快一啄。

柔软的唇温热,像是带露的花瓣,一触即分。

烟火淡去,风停灯暗,四周悄静。

雕栏上,祁炎浑身僵硬如铁,狐狸眼洞下的眸子睁得老大,果然松了手……

狼狈不堪。

纪初桃也好不到哪去,红晕从脸颊蔓延至耳尖,连眼尾都是桃红色的,眼中一圈儿粼粼的水光。

她后退一步,顾不得欣赏反攻成功的“战果”,红着脸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