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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心之虫,仁心仁术◎

屋内一阵响动, 隐约是符琪在呵斥谁。

俞星臣看看杨仪,见她并没显得十分惊慌,只是若有所思地往门口走了两步, 一点不像是个要着急救治病人于危难的模样。

俞星臣狐疑,开始怀疑她是否当真徒有虚名。

胡先生已经忙不迭跟他诉说:“方才狄将军先是欲呕不能, 后又抬了净桶, 将军倒是极能忍耐, 分明是腹痛难当, 却竟不肯哼出声, 但我们在旁边看着,他浑身大汗淋漓,一层衣裳都湿透了, 手指的骨节掐的几乎断了,节节泛白,看着简直……这还不如不服药之前。”

俞星臣微微皱眉。

杨仪瞅了他们一眼, 她当然不懂朝堂上的波谲云诡, 但是这胡先生先前一副孤标傲世的姿态, 并不很把谁放在眼里,可跟俞星臣不过见了一天, 他就这般“推心置腹”, 畅所欲言的,这未免太明显了。

联想到薛放说胡先生是朝廷那边的耳目, 而俞大人又是钦差, 这样就说得通了, 人家毕竟是一家人。

俞星臣留意到她这不经意的一瞥:“杨先生, 您不入内看看?”他本来要先进内, 可见杨仪这不紧不慢的样子, 他反而犹豫不前。

杨仪已经走到门口,闻言沉吟。

刚要掀起门帘,就听符琪道:“杨先生!”声音略带惊慌。

杨仪不再迟疑。

俞星臣先她一步撩起帘子,两人一前一后入内。

刚进到里间,就闻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像是把草药沤了太久,又像是什么东西烂朽,还带着一点腥气。

俞星臣这样注重仪态的人,忍不住先掏出帕子捂住了口鼻。

杨仪本来也是对气味十分敏感的,但这回却并没理会,先转头扫视,见狄闻被扶着躺在榻上,果然像是昏厥不醒的模样。

杨仪快步过去,先给狄闻把了脉。

符琪却才从屏风后转出来。

杨仪头不抬:“怎样?”

“不敢说,”符琪的脸色有点惨白:“我方才慌了手脚,竟把先生嘱咐的忘了,只忙着跟人照料将军,是那要倒净桶的叫了声,说是不对……我……”

杨仪起身向他走过去。

符琪的声音发颤,没再说下去,只拉着杨仪往那架紫檀雕花的落地屏风后去。

俞星臣听了大概,不明所以,就掩着口鼻到榻前去见狄闻,却见狄将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毫无血色,头发跟中衣都被汗水打湿了,看着果真骇人。

“大人自己看……我并未说错吧。”胡大夫的声音幽幽地从身后响起,差点把俞星臣吓一跳。

俞星臣回身:“劳烦先生再给将军把一把脉。”

胡先生只顾上蹿下跳去了,竟忘了此事,赶忙应着转过来:“我看将军的这面色……”他嘴里嘀咕着,还要说些不中听的话,但手指摁在狄闻的脉上,脸色却逐渐变得奇异。

“如何?”俞星臣问。

“呃,”胡大夫没有立刻回答,只又换了个姿势,过了半晌,他茫然地看着俞星臣:“将军的脉象听起来……似乎,没有大碍了。”

俞星臣凝视着他的:“嗯?”

胡大夫莫名心虚起来:“这、这……我再听听。”

俞星臣却没再管他,而是转头看向那屏风之后。

缓步向着彼处走近,俞星臣隐约听见杨仪跟符琪的对话,说道:“本来寻常只数年……如今养了太久……莫要惊慌……”

“有此物在……焉能好受?若非先生……将军迟早、肠穿……”他断断续续地:“当如何处置此物?”

俞星臣好奇且惊讶,不知他们两个在密谋些什么,略靠近那屏风上的镂空向内看去。

目光所及,却先看见符琪,他的手中握着一双本来是用来捡炭火的铁筷子。

俞星臣不知如何,却看不到更多,当即换了个方向,侧视向内。

目光所及,终于看到那铁筷子上竟有一物,约略大半手掌长短,通体细长,尖头如蛇,还在微微扭动。

俞星臣骇然失色,几乎撞到那屏风。

屏风后符琪跟杨仪察觉,两人低语了几句,杨仪自屏风后迈步出来:“俞大人,想看为何不到这边?”

俞星臣从不干这种偷窥的事,其实也算不上是“偷窥”,只是好奇观望而已,只奈何被被“捉”的时机太微妙。

他故作镇定:“我正担心将军的情形,不知到底是怎样?”

杨仪后退了一步,手抬起示意他过来。

俞星臣想到方才惊鸿一瞥所见的那恶物,内心隐隐拒绝,但却骑虎难下,只得一点头,向内走来。

净桶已经被抬了出去,但那熏人欲呕的气味未曾散去。

符琪已经将铁筷子放下,在他面前是一个新木桶,符琪看着俞星臣苦笑:“俞大人,您请看……就是此物害了狄将军这么多年,真真是……闻所未闻的惨事。”

俞星臣的好奇之心盖过所有,再加上他怀疑先前隔着屏风所见的或许不实,于是上前一步,低头向桶内看去。

木桶之中,有一物正趴着,长足有五六寸,尖头,蛇鳗一般的细白身躯,可又绝非是什么蛇鳗外物,其姿态形状,一看就知道是属于不见天日而滋生出来的恶邪之物。

俞星臣陡然色变:“这……”虽然目睹,他还是不敢相信。

此时杨仪已经走了出去,符琪叹道:“据杨先生说,此物叫做穿心虫,又叫传尸虫,寄生于人体之中,起初只是叫人有腹胀嗝气饮食渐少,寻常大夫诊治,只以为是脾胃不调,腹内聚气而已,不至于如何,但日积月累它渐渐成了气候,就会伤及人命。多亏杨先生这一副药,不然的话……再叫它折磨下去,将军只怕……”

外间,杨仪已经也给狄将军诊了脉,又吩咐侍从,昨夜那种药还得再给将军服用三天。

胡大夫在旁不明所以,见俞星臣跟符琪都在屏风后,他也赶紧转了过去……然后,屏风后就响起了胡先生的仿佛被踩到尾巴似的惊呼声。

符琪叫人先把那恶物收了。他自己出来,命侍从端了温水,给狄将军擦拭脸面身上。

杨仪道:“还要再准备两种丸药,服用七七四十九天才可。”

符琪对她已经是奉若神明,言听计从,急忙附耳请教:“您请说。”

杨仪道:“一种是破块丸,用荜茇大黄各一两,磨成粉末加入麝香少许,揉成弹珠大蜜丸,每日早上空心冷酒服下。另一种简单,就是胡先生先前说的八珍汤,每日三次,如饮汤一般,喝足半月。”

符琪点头如捣蒜。

杨仪又嘱咐:“将军新去恶物,身体正是元气大伤,精力虚耗之时,一定要静心休养,莫要操劳,这才能尽快把身体养起来。”

说到这里,她往后扫了扫,留意到俞星臣正走过来:“话虽如此,被穿心虫折磨了这近十年,一般的人早就撑不住了,亏得是将军,但不管如何他的身体是再不能恢复到先前一般强健,能保养起来已经不错,以后张弓射箭舞刀弄枪之类,亦是不能了。”

符琪又忙答应:“放心,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性命,岂会再不珍惜?先生熬了一宿,且先歇息,我叫人去弄药来。”说着又对走来的俞星臣道:“俞大人也好自便,我先不能招呼了。”

符琪去后,俞星臣看看那仿佛气息奄奄的狄闻:“这种东西,为何会生长于狄将军腹中?莫非是……有人故意为之。”

西南地方各族聚居,自古以来,蛊毒之说甚嚣尘上,俞星臣也有耳闻。

无人察觉,榻上的狄闻手指微动。

杨仪道:“据我所知,未必是如此。毕竟羁縻州此地,多山林瘴气,狄将军之前带兵四处巡防,操劳过度,偶然感染瘴疠之气,邪气于腹内聚拢,亦可自生恶物。”

俞星臣陡然色变:“这么多年,竟一直无人察觉……此物如此防不胜防么?”

杨仪心头转念:“实不相瞒,瘴气入体,重者会立刻察觉,病症显露于外,但对有些人而言,却是不知不觉中感染瘴气,再加上饮食之类更改……虽不是人人都如将军一样会受害如此,但兴许……此刻俞大人目之所见的众人里,身上亦有那般恶物也未可知。包括……”

她看着俞星臣,没有说下去。

俞星臣道:“你是说包括我吗?”

杨仪一笑:“俞大人身娇肉贵,当然该越发提防,但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全才能无恙,这个道理不用我说。”

俞星臣轻轻哼了声:“先生如此单薄之躯,尚且不怕这虎狼横行之地,难道我便畏惧了么?”

杨仪道:“在下乃寒微不名之人,生死无关紧要。俞大人出身高门身份尊贵,竟跟杨某相提并论?是不是太自轻自贱了。”

俞星臣忍耐,终于直接说道:“莫非是因为我先前怀疑你是借杨家之名招摇撞骗的人,先生你才如此针对?”

“在下岂敢针对大人,只是我乃乡野村人,又从未见过大人这般自京中来的大人物,言语粗鄙不当之处,还请大人见谅。”杨仪拱手行了个礼。

俞星臣知道她这话未必是真,但又不好再直说,毕竟自己的身份地位确实不是面前之人可比的,若还抓着她不放,未免太过失格。

杨仪又去床边看了看狄闻,却见他的眼睫稍微抖了抖,她心中一动,便转身向着俞星臣道:“此处应无大碍,我想回去稍事歇息,大人也请自便。告退。”

微微欠身,她向着门口走去。

俞星臣望着她的身影消失门边,也看了看狄闻,终于一叹,转身出外。

符琪正吩咐了下人,回头见俞星臣,便道:“也让俞大人受惊了。”

俞星臣微笑:“无妨,狄将军无碍自是最好。”

符琪看看里间:“对了,因将军之病,一直耽搁,却不知俞大人来此到底……”

俞星臣道:“我也正因来的时机不对,狄将军病着,才不曾先宣皇上旨意。”他侧拱了拱手,道:“等将军好转,再说不迟。不过请放心,乃是一件好事。”

“好事。”符琪重复了一遍,笑道:“这自然最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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