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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珊继续说道:“宋文书之所以要杀江所正,是因为他在海沿上发现了本不属于大船的下等松木,我也曾跟他说过,这本来是一件很容易解释的事情,可他却心虚地动了手,正因为火烧文档库要害江所正一事,才坐实了这件事上有猫腻,就是说,被贼人烧掉的海船,有蹊跷。”

温益卿道:“这些都是大家知道了的事情,你说这些做什么。”

阑珊道:“我只是想让大家理一遍这其中的事情,现在事情的症结就是被烧掉的海船。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出现了海擎方家,据说是用在造船上的木材,出现在方家,方家也给指控跟海贼勾结。因此重中之重,就是木料。”

温益卿的唇角一动,是冷峭的神情。

阑珊又闭眼想了会儿:“然后我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要提醒各位,江所正发现海船上的榫卯明显的有些不适用,一些老船工跟工人也向他提出过这个问题,最近江大人正在紧锣密鼓的试造新的榫卯。”

温益卿皱眉,张恒道:“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了一个很大的问题,”阑珊慢慢说道:“江所正能发现问题,之前负责督造的工部众人,很多都是经验极为丰富的,难道没有一个发现问题的吗?”

温益卿听到这里,脸色陡然变了:“舒阑珊,你什么意思?”

阑珊道:“郎中稍安勿躁,请听我说下去,大家应该都看过了海沿工地,要营造这样大的工程,这么空前绝后的一艘船,若是船上所用木料有问题,岂会不被人察觉?本应用在船上的木料却飞到了海擎方家,这种操作,岂是一个两个人能进行的?之前司礼监有人上奏说海船出现问题,结果海船就给烧了,再加上问题很明显的榫卯,造船局的宋文书也是内奸,所以我猜,卷入这场海船案的,不仅仅是方家,海贼,还有……”

她深深呼吸:“工部派驻在翎海的人。”

“你好大的胆子!”温益卿站起来,他怒视阑珊道,“舒阑珊,你不要胡说八道,你难道不是工部的人?把脏水泼到工部你居心何在!”

阑珊仍是并不抬头,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我只是推测,所以只请了张公公,温郎中跟殿下三人,等我说完后,三位大人可以自行判断真假。不会有其他人知晓。”

温益卿攥紧了手掌,显然是怒不可遏,在他看来,阑珊跟赵世禛如此亲近,之前明明所有嫌疑在海擎方家,也就是隐隐包含东宫,如今阑珊居然反说工部,他很怀疑是不是赵世禛用什么不堪的手段促使她这样做。

此刻赵世禛终于开口:“是,郎中不必先行动怒,且先听小舒说完。之前海贼指认方家,郎中跟张公公卖我的面子,并没有向京内禀奏,因为大家要齐心协力找出最后的真相,此刻我也依旧跟两位是同船共济的。”

温益卿听到这里,才哼了声,对阑珊:“你要仔细!这场事件中数工部的人死伤最多,你要还无凭无据的污蔑,就算我不追究,工部自然也容不下你了!”他说了这句,才又落座。

阑珊低低咳嗽了两声,垂着手继续说道:“其实现在,好像没有哪一方是格外干净的,方家,工部……”

说到这里,阑珊心中一动,在翎海的势力是三方,东宫的,工部的,还有司礼监的,如今方家跟工部都牵扯其中,难道司礼监是“出淤泥而不染”?

阑珊不由看了一眼张恒,却见张公公仍是一脸正在倾听的微笑。

把那突然冒出的想法摁下,阑珊道:“事发后,司礼监是第一时间开始着手调查的,我曾经请张公公把案发现场的情形同我说过,也看过仵作现场的查验文书,现场大多的尸首都已经给烧的面目全非,经过仔细的辨认查证,才能认出身份,其中有一具尸首,根据身上残存的腰牌,可以看出是工部在翎海的现场督造陈大人。”

温益卿听到这里便低下了头,毕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张恒问:“尸首怎么了?那尸首我也看过,烧伤的甚是严重,腰牌都嵌入到身体上了,好不容易才揭下来的。”

阑珊道:“引起我注意的正是这非常严重的烧伤,相比较其他人而言,陈大人的烧伤更重一些,据仵作推测,应该是事发时候陈大人在起火的船上造成的,因为他胸腹上的伤比背上更严重,发现的时候更是趴着的姿态,而且关键的是,陈大人的背上还有一道残存的刀伤。”

温益卿眼角微红:“你说这个干什么!这岂非也侧面证实他是被人所害,因公殉职。”

阑珊道:“温郎中应该也看过了,陈大人身亡的姿势,是什么样子的。”

温益卿见她竟问自己这个,便道:“你!”他按捺了一下情绪,“他自然是趴着,像是要逃走,右手往前探出的姿势。”

阑珊道:“那郎中记不记得,陈大人身亡时候头部跟右手是向着哪个方向。”

温益卿皱眉,这个他似乎看过,却没什么印象了。

“怎么了,这个很重要吗?值得你这么追问。”他冷冷地问。

阑珊点头:“非常重要。”

说了这个,阑珊抚了抚额头,太长时间低着头,整个人仍旧有些晕眩。

她只能抬头,却不可避免地看见正前方端然稳坐的赵世禛。

阑珊将目光掠到另一侧的大理石镶嵌紫檀木镂空椅背,夜晚之中,紫檀木的颜色很深,让阑珊想象到死在现场的那些人。

深深呼吸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今天在海沿工地,我看到被害的造船局小顾的家人在给他烧纸,我来翎海第一天就是小顾领着的,是个极伶俐的年青人……”

大概她是在病中,情绪格外敏感,提到小顾又有点难过。

阑珊平复了一下情绪:“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只想去小顾曾站过的地方也站一站,可那里太高了,风太大,也很危险,我突然间想不通小顾为什么要跑到那种地方去,而且那地方十分显眼,在那里动手杀人,很可能会给人看见。这些疑惑让我百思不解。直到我想起海沿工地上一名老工人的话。”

在看见小顾姐姐烧纸的时候,那老工人曾说过小顾死的可惜:“这会儿是冬天,那河堤下面的海潮没涌上来,都堵在另一侧的深湾子里呢,要是春夏,那边的潮水就退了,这里满是海水,就算掉下去一时半会儿也是死不了的。”

阑珊想起在梦境之中,于海浪里翻滚着追逐自己的那些良木们,所有的线索渐渐地都串在了一起,小顾死亡的地点,工部陈大人尸首的最后姿态,以及……老工人说的那句话,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梦境其实不是无迹可寻的,在海浪中的那些良木,是她潜意识之中已经知道了,所有一切的归宿。

这时侯温益卿不知不觉也听的上了心,问:“你……指的是什么?”

阑珊道:“我指的是,困扰温郎中跟杨大人的问题症结,也就是说,那些本该用在海船上的木料的所在。”

“你、知道?!在哪里?”温益卿不敢置信,却又有些难掩的激动,若真的找回那些丢失的木料,可就解决了工部的燃眉之急。

阑珊道:“那些木料千里迢迢而来,极其巨大,运送艰难,若要藏匿且避开众人耳目,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司礼监的侦查何其严密,木料才出现在方家就给他们察觉了。若还有其他散落的木材自然也逃不脱,但偏偏没有其他的发现,所以我猜,木料根本就没有离开过翎海,甚至,没有离开过海沿工地。”

张恒也忙提出异议:“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那么多木料小山似的,要在工地上,我们可都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

“因为有人把它们藏在了一个非常隐秘不易为人察觉的地方。”

“不可能,哪里有这么大地方去藏一座山?整个翎海都绝没有这种地方!”张恒笃定地说道。

“有的,翎海没有,海有。”

阑珊的声音很轻,但是重若千钧。

一句话说完,厅内寂静非常。

半晌张恒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话,你的意思是木料在海里?哈,要真的在海里,此刻早不知随着海波飘荡到哪里去了,更加无法可寻。”

突然温益卿低低地说道:“这会儿是冬天,河堤下面的海潮没涌上来,都堵在另一侧的深湾子里……”

这一句,正是阑珊复述的海沿工地上那老工人的话。

温益卿说完抬头盯着阑珊:“难道你的意思是……”

直到这时候,两个人的目光才短暂地碰在了一起。

阑珊垂了眼皮:“正如郎中所说。若无意外便是如此。陈大人身死之时,右手向前指着西北方向,仵作以为这是逃生的姿态,可却忽略了,这其实是陈大人临死给出的讯息,他不是逃生,而是用最后一丝力气告诉我们,木料藏匿的地方。小顾听到江大人跟我说的话,应该也是有所猜测,所以才跑去河堤,却给杀人灭口。等天亮之后,派人即刻前去工地另一侧的海湾,就知道是真、是假……”

阑珊一口气说到最后,再也忍不住,俯身咳嗽了起来。

温益卿还在震惊之中,张恒也紧皱眉头似乎在思索。

赵世禛却站起身来,他走到阑珊身旁,单手在她腰后轻轻一揽:“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回去歇息罢。”

阑珊感觉那握在腰间的手轻轻地紧了紧,她想躲开,又没有力气,就只低头道:‘殿下,这里没有我的事了,我、也能撑得住,就不在此处叨扰,我还是回造船局去。’

赵世禛瞥她一眼,却仿佛没听见这句,只看向外间。

高歌走了进来,笑道:“忘了说,方才江所正来了,说是探望舒丞的,此刻只怕等的不耐烦了,舒丞快随我去吧。”

阑珊听说江为功来了,倒是喜欢,忙先随着高歌出门去了。

赵世禛走到门口,目送高歌陪着她往后去了,才回过头笑道:“张公公,温郎中,我们来商议一下这件事儿怎么了局吧。”

张恒脸色不定:“虽然小舒说的有头有尾很有道理,但毕竟不知那木材是否在湾子里。现在说了局是否为时过早?”

温益卿却道:“殿下是否已经派人去看过了?”

赵世禛笑了声道:“不瞒两位,的确派了水工去查探了,你们猜结果如何?”

荣王殿下笑的玉面生辉,这神色已经说明所有。

张恒瞪圆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的神仙老祖菩萨,真的叫小舒说对了吗?”

赵世禛转头看向温益卿:“温郎中之前一直不肯松口,原因不过是因为工部丢失了佳木的亏空,如今佳木失而复得,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商议结局了?”

温益卿半垂着脸,过了会儿才道:“既然木料有所归,一切自然好说。”

他慢慢地转头看向门口,似乎想看一眼那个人的影子,但是她早就走了,只有十四的皓月洒落漫天清辉,月光照在门口的白色石阶上,显得那样清冷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