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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盛世也没防备如此,在春红压住假人的时候,他吓得往后一倾,差点儿带翻了太师椅,忙踉跄起身后退。

春红狠狠地一气儿扎了十几刀才停下,她徐徐喘了口气,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手指抬起,慢条斯理地将额前晃落的头发往后一撩,方抬眼看向郑盛世,一笑道:“大人,可看明白了?”

郑盛世目睹此情,惊心动魄,虽知道她不至于冲上来,却仍靠椅子边儿站着。

闻言生生咽了口唾沫:“看、看明白了……”

春红一笑,把手中刀子往旁边一扔,好整以暇又道:“这就是杀了那贱人的刀子,大人可还有什么疑问?”

郑盛世哪里还敢问别的,昨儿阮氏那杀人的手法跟今日春红对比,简直就是一只软软地绵羊跟一只狼相比,谁是杀人真凶,立时可见。何况还有血刀在。

又叫了胭脂楼的人来问,果然说那杨老大有段日子老是鬼鬼祟祟摸来楼中,确凿无疑。

郑盛世忽地又想到一事,便问:“那、那阮氏又如何要承认杀人?你跟她……”

春红不等他问完,就斩钉截铁般冷冷说道:“我跟他们毫无关系,先前吴老实以为是阮氏杀人,故而替她隐瞒,后来阮氏以为是吴老实杀人,故而代夫受过罢了,大人英明,一想自然就知道了。”

郑盛世眨着眼想了会儿,果然笑道:“不错不错,怪不得本大人总觉着哪里怪怪的,原来是他夫妻两个情深,所以才互相代过呢。”

春红听到“情深”二字,嘴角一扯,却似是个苦苦地冷笑。

阮氏在旁看到如今,摇头道:“你不该这样,不能这样儿。”

春红冷冷啐了口:“我又怎么样了?你还不快快走开些,看着便碍眼。”

阮氏哭着跪倒在地:“我不能再欠你了。”

春红厉声骂道:“你滚,我跟你有什么关系,用你在这里攀扯?滚出去!”又对郑盛世道:“大人,这愚妇受了刺激,胡言乱语了,她既然跟此案无关,就让她离了这儿吧,别扰了公堂。”

阮氏嚎啕大哭:“不是的……姐姐……”

春红一颤,猛地站起身来,走到阮氏跟前,挥手掴了她一巴掌,厉声道:“你给我闭嘴。”

阮氏头一歪,终于捂着脸大哭起来,春红微红着眼,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春红却飞快地转开头去,嘴角丝丝颤抖,却偏笑了笑,喃喃道:“愚蠢的东西们,没得让我瞧不起。”

脸一侧的当儿,有一滴泪无声地自眼角滑落。

青石板路,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踏行而过,青石已经被磨得有些发亮,因才下过雨,地上有些滑滑的。

旺儿撑着伞,道:“主子,既然已经结案,咱们便回家去吧?免得家里惦记呢。”

云鬟有些心不在焉,冷冷的雨丝扑面而来,从心到身上,越发冷的有些打颤。

正行走间,恍惚眼见前头有个“酒”字招摇,想到昨儿徐志清那句话,不觉便走过去。

在店门口站住,转头往内看的时候,却见有个人缩在角落里,趴在桌子上,面前放着两个酒坛子。

云鬟定睛一看,才认出来这人竟是韩伯曹。

旺儿也认出来了,忙拉了拉云鬟,低低道:“主子,那春红姑娘是韩捕头的相好,如今她入了牢,韩捕头心里不受用,便在这儿借酒浇愁呢,咱们别去惹着霉头……”

正要劝云鬟离开,却不防她一抬脚,竟走了进去。

旺儿暗暗叫苦,忙收了伞跟着走了进去。

云鬟来至桌边儿,便坐在凳子上,那边儿韩捕头正埋首间,听了动静抬起头来,看见是云鬟,眼神微微一变。

旺儿悬着心,提着伞做足准备,只等他若是动粗,便命也不顾也要上去保护。

不料韩伯曹盯了云鬟半晌,道:“你来做什么。”

云鬟道:“身上有些冷,想吃口热酒。”

韩伯曹嗤地一笑:“你?这儿的酒太烈,一口你只怕就醉死了。”

云鬟淡淡道:“有时候,倒是宁肯能醉死过去才好。”

韩伯曹闻言,眉尖皱起,眼睛便红了。垂眸看着面前的酒,复自己起手倒了一碗,又喝了两口才放下。

云鬟自己捧着坛子,叫小二又拿了个酒杯来,慢慢地也倒了一杯,举起来嗅了嗅,果然酒气浓烈,叫人未饮先醉似的。

韩伯曹抬眸看她,见她动作如此斯文,忍不住又笑了笑,道:“酸腐书生。”

旺儿一直看到如今,才略松了口气,不敢靠前坐,就在他们后面一张桌子坐了。

云鬟轻嗅了嗅那酒气,便道:“韩捕头……钟情于春红姑娘?”

韩伯曹道:“我么?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钟情不钟情,我就是爱看她。”

一个青楼妓女,一个却是正经的官府捕头,云鬟想到春红的言行举止,不由问道:“爱看她什么?”

韩伯曹似觉着这问题有些可笑,然而眼中却透出回思之色,便道:“爱她什么?什么都爱,她那小模样,那坏脾气……她骂人时候我最喜欢,毛毛的眼睛瞪起来,瞪得人的心都醉了,我就看一辈子也不觉厌倦。”

雨又下了起来,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似乎整个天地都湿淋淋潮润润地。

云鬟怔怔地看着韩伯曹,不知为何,看着这平日仿佛不近人情又有些阴森独断的男人……忽然说出这些直直白白的情话,她并不觉可笑,心中仿佛似有涟漪动荡,觉着这世间之情实在奇妙的很……

而当那最后一句猝不及防地听在耳中之时,却好像有人在那心底涟漪之上狠命一击。

她的眼前,陡然出现烛光之中,某个人似笑非笑的脸,也是这样说:你要是这本书就好了,我就看一辈子也不觉厌倦。

那颗心蓦地惊跳不休,仿佛一条离了水的鱼,在拼命地打挺翻腾。

云鬟不禁抬手,在胸口揉按下去。

韩伯曹笑道:“怎么,你是不是觉着很可笑?”

云鬟竭力压制,才将莫名惊动的心绪平复,忙又嗅了嗅那酒气,才道:“并非如此,只是想到……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便是如此罢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韩伯曹长长地吁了口气:“说的倒是挺好听,你们这些读书人,总是文绉绉的,可是老子不会这些,也不爱这些……”

云鬟将杯子凑在唇边儿,想喝却又不敢。

韩伯曹觑着她,这一次却不再笑话,竟说道:“谢凤,你很有种。”

云鬟一愣,韩伯曹道:“我多少年没见过像是你这样的人了。看似风吹吹就倒,其实竟比铁石、比金子还刚硬坚决呢。”他说着,便笑了起来,举起碗又喝了两口。

云鬟不语,只是垂眸嗅那酒气,酒气氤氲,仿佛有些微微地醉了。

韩伯曹笑了笑,道:“你昨儿骂我的那些话,真是厉害,我常常听人说,文人笔如刀,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也真真儿的如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着我,这么多年了,头一次有人敢当面儿这样说我,就像是当面儿打我耳光一样,痛快,真他娘的痛快,真他娘的有种,你们北方的人,都像是你这样儿么?”

云鬟苦笑,轻声道:“韩捕头……可我现在觉着,我仿佛是做错了。”

韩伯曹对上她的双眼:“是因为春红?”

云鬟道:“我当初觉着阮氏是在为什么人顶罪,可现在看来,她只是想维护春红姑娘。而春红姑娘今日所做,却也正是为了维护阮氏。我想……我是误会了什么。”

韩伯曹敛了笑,目光直直地看着眼前一碗酒:“正如你所说,当初我是第一个赶去乌篷船的,在船内,我嗅到了她身上那独有的幽露香的气息。那时候我心里就很不安了。”

所以才会那么着急地想定案,一听说吴老实跟杨老大口角,便立刻将他拿下。

后来就算知道阮氏口供有误,也不肯揭破。

甚至在发现云鬟探去胭脂阁后,他也不惜要跟她对上……

韩伯曹喃喃道:“我想为她做尽所有,只想保住她……”把碗里最后的酒都喝光了,韩伯曹道:“你想知道真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