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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正月初四, 生产队开工,得先把村里下山的路清理通,青壮年劳力铲雪化雪, 孩子们就在一边帮忙递工具, 没一会儿, 大大小小的萝卜头都给雪水淋成了落汤鸡。铁蛋也不例外,他给姥姥递工具的时候不知道被谁打了几个雪球, 雪顺着后脖颈滑进去,整个人冻得直打颤。

包淑英吓得话不敢说,一个劲使眼色让他不要声张,先回家换衣服去。

今儿记分员不在, 安然来代他, 正站一边兜着小猫蛋磨洋工呢, 一听就不乐意了:“妈你老是怕惹事,殊不知你不惹事事也要来惹你, 与其被动挨打……”

“不如主动出击。”

看来她的教育还是有用的, 铁蛋至少能懂她意思了, 但丢雪球的孩子太多,谁都有可能打到别人, 也可能是误伤:“你要不爽,找谁找不到,那就看谁不顺眼打谁去。”

铁蛋瞪大了眼:“真能这么干?”这不是主动惹事嘛, 跟姥姥的教育完全不一样啊。

“干就完了, 反正你看不顺眼的人那都是因为平时就没少欺负你,对不对?”

嘿,还真是这道理,铁蛋想了想, 揉起一个雪球,冲牛蛋后背就是一球,毫不犹豫。

大混战中,牛蛋也不知道遭了谁的毒手,乱叫着见人就打。

安然用眼神示意:看吧,你的复仇并未招来狠命的报复,再接再厉呗。

于是,从来没体会过报仇快感的铁蛋同学,今儿给彻底体会了一把什么是快乐星球,那些欺负他的,比他大的他都记着呢,雪球捏得大大的,一扔一个准,痛得他们嗷嗷叫。不过,是痛并快乐,很快孩子们居然开始玩起了扔雪球比赛,看谁扔得远谁就是最牛掰的,铁蛋瘦是瘦,可最近半年吃得好,臂力惊人,一下就给扔到村口去。

“老大开飞机,老二放炸弹,炸得老三屁股烂,老四老五都来看,老六在家煮鸡蛋!”

铁蛋一下就乐呵出来了,螃蟹似的横跳到安然跟前:“小猫蛋,你哥我可是第一名,开飞机的哟。”别人一喊他“老大”就把他乐得没边了,刚才复仇的狠劲都没了,哪里还像以前一样瞪着小三角眼苦大仇深。

不过,不用他报仇,最近牛蛋的日子可一点儿也不好过,虽然队上没人公开说过他爸是因为什么事被抓的,大多数人都以为就是贪污罪,可何家那边瞒不住,露出风声来……现在大家都知道,他爸是大流氓,强奸犯。

所以,扔雪球比赛他就是个移动的活靶子,大孩子小孩子都打他,“他爸爸是大流氓,他就是小流氓!”

以前胖墩墩的小子,半个月就瘦了一圈。另外,他爸被判死刑,他妈卷卷包袱也回娘家了,把他一个人扔小海燕,跟着爷爷奶奶混口吃的。

以前啊,他家一门俩会计,压根不缺吃的,麦乳精和奶糖那都是想吃就能吃的,现在他看见铁蛋叼着根油条就口水流成河。“你能给我吃一口吗?就一口。”

铁蛋三角眼一翻,啃油条的声音啊,就跟狗舔盆子似的,“pia ji pia ji ”:“你骂我妹,还骂我小姨。”这是新仇,旧恨就不跟你算了。

“我……我也是……”他其实也知道那俩字很难听,可总听他妈挂在嘴边,他一学吧,他妈还特开心。为了讨大人欢心,他有意无意就在模仿。

“那我让你把骂我妹的话骂回你妈身上,就那俩字,我这根油条就是你的。”铁蛋从嘴里撕出三分之二根,恶狠狠地说。

“滚你妈的!我才不骂我妈呢。”

铁蛋“哼”一声,大口大口把油条吃下去,抹抹一嘴的油,“真甜。”反正他又没妈,他不吃亏。

正月十三,当孩子们还沉浸在春节的余温中难以自拔时,红星县石安公社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枪毙何会计。公社在河边有块基建用地,平时就当体育场用,开会的,晒庄稼的,哪怕是最热闹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也没今儿这么多人。

基建场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头,就连两旁的树上也挂着好几个,不远处的半山坡上,那也是人。

十里八乡的社员们,几乎是倾巢而出,安然一家四口没去,听看回来的人说,脑浆都给崩一地了,那一家子上到八十老母,下到牛蛋这个亲生儿子,眼泪都没掉一滴。

对于何家父母来说,这只是他们八个儿子中很不起眼的一个,还是特没良心那个,以前他吃香喝辣的时候可没想到爹娘。他媳妇儿全程就没露面,真是个人走茶凉。

包淑英居然还同情的叹口气,安然险些没笑出来,一个强奸犯,还是强奸智障女子,导致人家怀孕流产死亡的人渣,不配任何同情。但他的孩子,生为他的孩子,却不该成为原罪。

她一直留意着,发现最近铁蛋小朋友每天都要叼两根油条出门,而且每次回家都心情不错的样子,有一天终于让她逮个正着:“你把油条分给牛蛋了吗?”

小倔驴蛋子一开始还不认。

“我都看见了,后山坡那棵大柳树下。”

“好吧,我就只给了他一根,没多给,真的。”他觑着小姨脸色,“不行的话我以后都不给他了。”

“那你先说来听听,为啥以前不给,现在又给了?”这家伙可是很记仇的,这么好的东西他平时都舍不得吃,只有要上山摘野菜的时候才会带一根根去。

铁蛋咬着嘴唇,双手背在身后,蹦了几下:“他没骂他妈。”

安然怔了怔,揉揉他硬硬的发茬,“做得很好。”

他发顶的漩涡是歪的,而且还生了俩,老人常说这样的人天生反骨,古时要做反贼,现在就是违法犯罪预备役。可安然不信这些歪理邪说,她始终觉着人之初性本善,人之所以会变坏,很大程度是后天环境和教育影响的。

而最近,她就在计划一场跟教育有关的事。

如果是在五十年后,傻杜鹃的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凡父母在发现她被欺负的时候能第一时间给她来一颗避孕药,但凡父母在发现她的不对劲的第一时间能带去医院,人流手术是非常成熟的……

安然一直计划着,要给这时代的农村女性上一堂性教育课,与其教育大家该如何在被侵犯后最大程度的进行补救,不如防范于未然,让女性同胞们意识到自我保护的重要性。因为这年代,流产手术不是“还没开始就结束的小手术”,而是得工作单位或者街道公社出具证明才能做的,非身体和疾病的原因,一般不让流产。

至于口服事后避孕药,医院里也没有,有的只是坐药,内涂避孕霜和避孕帽,哪怕是不得不多次使用的涂有滑石粉的保险套,那也是很难买到的计生用品。

安然上辈子就曾给贫困山区妇联组织捐赠过不少计生用品,那个年代只要有钱都能买到,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至于宣传策略,事实是整个小海燕村百分之九十五的妇女都是文盲,发放宣教资料是不行的,而把科普知识做成图画啥的,又有宣传黄色思想的嫌疑。

正发愁呢,邮递员给她带来个意外消息:“有口信。”

“凡事不冒险,就不能成功,许多成功都是通过冒险才取得的【1】。安然同志有人带话给你,人呢?”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一个军绿色的邮差包把孩子们迷死了快。

他们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跋山涉水,只要是信件能寄到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足迹,可有的地方实在是太偏远了,电话只能打到公社,写信还得贴邮票,不远不近又没钱贴邮票的地方,需要带个口信啥的,就可以请邮递员帮忙。

他们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

“阳三棉一位叫安容和的同志,带信让你去一趟他们家,有事要跟你商量。”

“同志你好,谁让你带的话?”

“就安容和啊,戴眼镜的。”邮递员还赶着往下一个村去,确保她收到口信后立马就想走。

“你确定不是女同志吗?”别是许红梅和安雅耍什么花招,上次吃大户收拾了她们一顿,估计到现在还心绞痛没好全呢。

“不是,就是个戴眼镜的男同志……你咋那么多话,我还得去县医院看亲戚呢。”邮递员不耐烦的说着,跨上自行车,在孩子们惊奇羡慕的目光中,慢悠悠的“咯吱咯吱”着离开。

安然最近忙工作,还真没工夫理他们,安容和找她能有啥好事儿?坏事儿她就更没必要去,爱咋咋地。

不过,邮递员跑这一趟,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让她想到了一个法子——不能留下纸质资料被人抓把柄,那就现教现学,她有最好的老师。

***

“啥?你要给妇女上那个啥课?”何队长看傻子似的看着她,“我发现你飘了啊,安会计。”

“不用特意强调我是个会计,按理来说这些妇女工作应该是妇联来做,我也不是要独挑大梁,妇联那边我会沟通,你只要同意帮我做动员工作就行。”

“你咋联系,联系谁呀?说来听听,要我认识还能帮你说个情。”队长似乎是一片好心。

“莫非何队长想当妇女主任?”

果然,刚走到门口的妇女主任陈大娘不乐意了,老脸一板:“有些人的手伸得也太长了,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爱剁菜刀,有些爱把手伸进别人锅里的人,老娘我一菜刀下去,让他长个教训。”

陈大娘可不是一般人,人年轻时候可是打过鬼子,跟着地下党在敌占区做了好多年工作,后来又跟着解放军解放石兰省的老革命,别的不说,胆子绝对够大,剁手算啥,她连小鬼子的脑袋都剁过。当然,她现在之所以在农村,那是因为她提前从阳城市钢厂退休,把工作岗位让给了儿子,回农村来种地。

何队长吓得缩了缩脖子,总感觉手腕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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