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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妹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牛屎沟空气,跑到崔家去。她的房间就在春晖姐姐隔壁,收拾得干净整洁,炕上的小熊猫铺盖晒了好几天太阳,有种暖暖的香味。她进门就先扑上去,抱着打了两个滚。

她在牛屎沟终于有自己的房间啦!

崔老太没想到她们今儿会回来,煮腊肉已经来不及了,只是随便将就着烙了几个胡麻饼,再煮一锅白菜粉条。

几个孙女吃得喷香,高元珍家伙食也不差,可别人家的再好也没自家的好吃。

刘惠喝了口白菜汤,顺便捞半碗粉条,一个人把着吸溜,“春苗还能回供销社去不?”

所有人的动作一顿,仿佛连筷子碰到碗的声音也没了,紧张的看向春苗。

二十岁的大姑娘,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她很坚决的摇头:“不去了,等等看,这几天先去元珍姨那儿做短工,挣一天有一天。”

所有人都知道,她说的“等”,是等录取通知书。

自从走出考场,三个女孩的反应就是崔家人重点关注对象。春晖是胸有成竹,她考文科(虽然也要考数理化),可考到的基本全是她复习过的,文科附加题也答得挺满意。

要知道,附加题虽然不算分儿,可这是同等条件下学校录取的唯一标尺,附加题答得越好,对好专业好学校就越重要。

友娣大大咧咧,反正她就只想读个师专,要不是没新东方,她恨不得能直接读厨师专业,唯一要求就是能去北京,方便课余时间跟着仇师傅学厨艺。

唯有春苗,一个女孩子选了最难的理科,一出考场就愁容满面……这可把崔家人急坏了。

他们这么竭尽所能的给她们创造复习条件,就是想让她们考大学的啊!什么随缘什么平常心态,对不起,崔家人很实际,他们就想出大学生,而且是久违十一年的第一届大学生!

崔老太安慰道:“不怕,还没发通知书呢,我孙女这么聪明肯定能考上。”

她报的是上海财经学校会计系,说以后想搞财务工作。虽然大家也不懂,可就是觉着能管钱那是顶顶了不起的事儿!

刘惠明显不怎么信,“娘别长她脸,不行就不行,还是赶紧问问你顾叔,看还能不能回供销社去。”

春苗小心的看了四婶一眼,“哎呀妈你说啥呢,都辞职了还怎么回去,再说咱们怎么能啥事都麻烦顾叔叔!”

“不麻烦呀,一家人说啥两家话,他在物资局当领导,安排一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瞧你见外的……”

其他人:“……”您可真不见外啊。

大家把无奈和鄙视写在脸上,小彩鱼准确的读取到,“哇哇”叫着,那调羹就打在刘惠的脸上,疼得她杀猪似的嚎叫。

她活了四十年,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生下这个讨债鬼!

别人家的“小棉袄”顶多会顶两句嘴,她的可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能动手绝对不哔哔。

她真是想想就一把辛酸泪啊,当初拼了半条命生的娃,是她在这个家最大的敌人,而且是势不两立的阶级敌人!

“崔建国你还管不管你闺女了?你看看我这脸,哪天不是……”

崔建国不耐烦的皱眉,“不就不小心碰到你一下嘛,跟个娃娃计较啥?看把你矫情得……”

刘惠“嗷”一嗓子,新仇旧恨加大闺女的升学无望丢工作,让她痛苦的大哭起来,她的命咋就这么苦啊!在娘家受夹板气也就算了,在婆家也被老公闺女看不起,老公爱理不理,闺女对她想打就打,她不想活了呀!

黄柔看她嚎得不像话,忙插嘴道:“我姐厂子里忙不过来,大嫂二嫂三嫂你们有空没?愿不愿去帮几天忙。”

“啥?啥忙?”刘惠带着哭音,抹了抹压根就不存在的眼泪,瞬间满血复活。

“多钱一个月还是一天?”她迫不及待的问。

因为知道她脾气,春苗和友娣都不告诉她她们在高家到底能挣多少钱,省得她盘剥。这可把刘惠急坏了,也好奇坏了,一会儿猜高家肯定不会给她们多少,把她们当廉价劳动力剥削呢,可看她们吃得好睡得好,面色红润得不得了,她又觉着应该不少,怎么说也一块钱一天吧?

高元珍:“???”

“按小时算,每小时五角钱,八个小时的话四块钱。”

“这么高?!”刘惠和王二妹异口同声的问,心里迅速盘算开,那要是能工作十小时就是五块,二十小时就是十块……嗯,只要能挣到钱,睡四个小时她们也能行!

对,就这么干!

俩人很快同意。以前的包包虽然还能卖,但销量已经大不如前,这种布包过了新鲜劲儿就不吸引人了,每个月分到手也就几块钱,干不了啥大事。

可去厂里帮忙就不一样了啊,一天挣十块,一个月就是三百!相当于别人上半年的班啦,这么好的事儿傻子才不去呢!

王二妹甚至还兴奋地拐了拐林巧珍,“芽儿她妈,咋地,你不去?”

林巧珍摇摇头,“我还是在家踩缝纫机。”

现在几乎全家人都出门挣钱,生产队的活计光公公婆婆可忙不过来。再说,她还是不愿放弃自己最喜欢的事情,缝纫对她来说不止是钱的问题,还意味着自信与事业。

刘惠撇撇嘴,拉了王二妹一把,“你不用跟她浪费口舌,她是只呆头鹅。”明明都已经卖不动的东西了,她还一心扑上头,以为能干出个样子来。

春芽妈呀,太把爱好当回事了!

看着吧,她去高元珍的厂子里,肯定能挣得盆满钵满,一个月三百,一年就是三千六,她一年就能买套楼房!

她刘惠啊,以后就是能搬进城里住楼房的人啦!

黄柔把厂子里突然订单大增的事说了,又把需要她们做的事介绍一遍,让收拾好两套换洗衣物,明儿一大早顾学章给她们送到李家沟再去上班。

嘿,还有汽车坐,这是啥神仙待遇?!赶紧的,还愣着干啥。

家里正一团忙乱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叮铃铃”,有自行车进村啦!

幺妹赶紧跑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二伯?”

朦胧的夜色里,崔建党挎着他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军绿色邮包,异常响亮的“哎”一声,自行车没停稳就急匆匆冲进院里。

今天不是周末他咋回来了?

崔老太一急,再看他寒冬腊月跑得满头大汗,忙问:“咋啦老二,是不是出啥事了?”

崔建党抹抹汗,大口大口喘气太难了他,嗓子眼喘得火辣辣的疼,他赶紧提起茶壶,嘴对嘴的“咕噜咕噜”,半壶凉开水下肚,这才道:“好消息。”

“啥好消息?”

“友娣上了!”

“啥?!”刘惠听见闺女的名字,从房里奔出来,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问:“友娣考上啦?!”

“对。”崔建党掏了掏被她震得生疼的耳朵,继续说:“我同事从市局分拣邮包回来,说是看见她名字了,从北京寄来的通知书,叫……叫北京师范专科学校。”

其他人赶紧问友娣,“你报的是不是这个名儿?对得上不?”

友娣也激动了,猛点头,“二叔你确定?真看见啦?”

“真的,还把你名字说得一清二楚。”

这年代的通知书,都是优先邮寄到学校去,再由学校通知考生去取,要是寄来大河口的话,他在邮局肯定能第一时间知道!

也幸亏,同事被临时抽调去市里帮忙,走之前他把三个姑娘的名字说了又说,千叮咛万嘱咐拜托他一定好好帮忙看看,有没有她们名字。这是老崔家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期待的事儿,他必须放心上。

“呀!我闺女看上大学啦,还是北京的!”刘惠激动得从楼梯上一下蹦下来,“哐当”一声摔个平沙落雁屁股着地,别人看着都疼。

可她呀,才不疼呢!她火速的爬起来,一手捂住尾椎骨,一手扶着墙,跑到友娣跟前,“娘的好闺女啊,你可真给你娘长脸,这么难考的大学居然让你考上了!”

一百个考生里头只取一个的概率啊,更何况还是这么好的北京大学,怎么说也是十万里头挑一个吧?这十万里头不定有多少老牌大学生,哨所军官,干部子弟……她闺女比这些人都厉害!

这个认识,让包括刘惠在内的所有人,重新认识了崔友娣,这个存在感不太强的孩子。

不知不觉的,任何人也没注意到,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的,反正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贪吃偷奸耍滑爱听墙角根的传声筒了,她长高了,变漂亮了,还懂事了,居然现在都考上北京的大学了!

大家不知道“专科学校”和“大学”“学校”的区别,可但凡是参加高考光明正大考上的,那就是妥妥的大学!真正的大学!

从今儿开始,崔家友娣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啦!

别说刘惠,就是崔老太,激动得眼泪“簌簌”的掉,颤抖着说:“好,好,好,咱们家终于要出大学生了。”

对于一个世世代代刨地的农村家庭来说,他们咬牙供她念完高中,又顶着全村人的压力和笑话给她创造一切条件复习考试……考上了,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崔家人得到的不止是面子,还有扬眉吐气,挺直腰杆的底气:他们家虽然没儿子,可闺女也是顶天立地能当事儿的!

狂喜之下的刘惠,只会反反复复的说一句:“你这就是文曲星下凡,紫微星转世啊!”

春晖擦擦眼泪,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她的姐妹们,终于又走出去一个了。不用去省城念石兰师专,友娣就不会再重蹈覆辙,当然,现在的她,也不再是上辈子的品性,春晖相信,无论走到哪儿,友娣都不会再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