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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移世易,他重归故里,当年伴他北上的骏马苍辽早已经战死?,而他,也并非大捷而返……

苏湛想起若干年之前,年幼的他身着孝衣,同父亲一道,在长?安城门外?迎接祖父的棺椁。

他呜咽着哭得伤心,父亲却始终沉默,直到回到家中,才半蹲下身,双手扶在他肩头?说?:“战死?沙场,是将军最好的归宿。”

只是那时候他还不明白。

如今再度来到长?安城外?,故地重游,苏湛陡然理解了父亲当时所说?的那句话。

战死?沙场,的确是将军最好的归宿。

而他,大抵是得不到这样的殊荣了。

常言讲既来之,则安之。

已经到了长?安,再多思?多想,又有何益?

苏湛摇头?失笑,吩咐一声,正待入城,忽然见一个?管事装扮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小厮迎上前来,拱手道:“可是邢国?公当面?”

“正是,”苏湛道:“你是何人?”

那中年管事道:“小人乃是纪王府的管事。”

见苏湛皱眉,急忙解释道:“我?家世子乃是俞大儒的弟子兼女?婿,俞大儒听闻天子传召国?公入京,心有担忧,世子奉师命,请国?公前去一叙。”

苏湛却摇头?道:“戍边将领进京不去面见天子,却先入王府,这是大忌,只因俞大儒曾教过我?两年课业,我?才听你说?这么多。世子既带了师命,我?便在城外?长?亭等候,若他不愿前来,也便罢了。”

管事听他语气坚决,不敢违逆,只得道:“国?公恕罪,且容小人回去通禀。”

……

苏湛在长?安城外?停歇了两刻钟,便有人骑马出城,直奔长?亭而来。

他闻声回首,便见来者是个?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身着本朝世子冠服,腰系玉带,料想是纪王世子当面,遂近前行礼道:“世子。”

纪王世子还礼,端详他几眼,又赞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今日得见邢国?公,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苏湛此时哪有心思?听人称赞自?己仪表——错非这副皮相,他岂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只是因纪王世子是奉俞大儒命前来带话,此时自?己又不明前路,难免客气一些:“世子过誉了,我?岂担得起这般夸赞?”

又开门见山道:“敢问俞先生有何指教?”

纪王世子见他无意过多寒暄,神色便也端肃起来,观察左右无人,只苏湛扈从们在侧,方才叹息出声:“邢国?公不该回京的。”

苏湛虽早有预料,但闻讯仍旧难免心头?微沉,黯然之余,同样叹道:“我?家世受国?恩,今天子传召,我?岂有抗命之理?再则,我?虽身在丰州,但我?母亲与一双弟妹却都在京,我?若奉旨回京,其事或有转圜,若抗旨,他们只怕立时便要被我?牵连……”

纪王世子便将声音放得更低:“当今继位之前,便好南风,继位之后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了。”

苏湛眉头?微皱:“我?听闻天子虽然选秀,但孝期并无越矩之事,只令后妃代为侍奉太后娘娘,‘肆无忌惮’何从说?起?”

纪王世子脸上郁色更甚:“邢国?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今本就好南风,不喜女?色,选后妃入宫,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做幌子罢了。中书?令王越最是体察上意,日前送了几个?美男子到御前去,天子不加遮掩也便罢了,竟还公然传召两位尚书?仆射同去品鉴,美其名曰了解民?生之事,真亏他说?得出口!”

苏湛难以置信道:“竟有此事?!”

身边扈从也惊骇道:“我?倒也听闻前朝帝王豢养男宠,只是却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居然叫宰相在旁参谋,简直闻所未闻!”

纪王世子苦笑道:“这等大事,我?岂敢撒谎?邢国?公只消往故旧之家探听一二,便可分辩真假。”

苏湛心头?那座大山愈发沉重起来:“天子行事如此荒唐,宫中太后娘娘竟不曾加以劝谏吗?”

纪王世子脸上苦涩更深:“如何不曾劝过?只是当今哪里肯听!”

又道:“邢国?公或许还不知道吧,如今太后娘娘已经落发出家,冯家也上表请辞承恩公爵位了。”

苏湛惊诧不已:“怎么会??”

纪王世子便将原委徐徐讲与他听:“邢国?公昔年也曾出入宫闱,必然知晓太后娘娘秉性如何?”

苏湛道:“娘娘很是和蔼,六宫有口皆碑,先帝虽另有内宠,但却分外?敬重妻室。”

纪王世子又道:“既如此,邢国?公相信太后娘娘会?做出劝当今以日代月,如此为先帝守孝的事情来吗?”

苏湛一时默默。

此事,的确有些不合常理。

纪王世子道:“以日代月之事本就是当今自?己提议,太后娘娘再三劝过,当今却都不纳,反而屡屡口出狂言,此后更是倒打一耙,将此事推卸到太后娘娘身上,之后……”

他将这月余以来发生的事情改换说?辞,讲与苏湛听,末了又冷哼道:“邢国?公或许还不知道吧,王越进献给天子的那个?男宠曹阳,依仗着天子宠爱,像一条疯狗似的四?处攀咬,如今已经是从五品黑衣校尉了!”

“从五品?!”

莫说?扈从惊住,连苏湛为之震动:“此人入仕……”

纪王世子道:“连一月都没有。”

再看?向苏湛时,他眼底便掺杂了几分怜悯与不忍:“所以我?才说?,邢国?公不该回京的。当今天子殊无孝道,任人唯亲,又独断专行,听不进劝谏之言,邢国?公贸然还京,难道真要置先祖声名于不顾,雌伏侍上吗?”

苏湛为之默然。

扈从在侧,面有急色:“将军!”

纪王世子细细端详着众人神色,适时道:“明知山有虎,何必向山而行?我?与泰山都不忍见忠烈之后落得不堪境地,早差人备了骏马于来时长?安驿馆之中,邢国?公且上马,即刻回丰州去吧,至于令堂与弟妹二人,我?必寻了时机,送她们往丰州去!”

苏湛敛衣行礼,郑重称谢:“多谢世子为我?筹谋。”

继而又道:“只是事关重大,我?不可贸然做主,还请叫我?思?量些时候,再做定夺。”

纪王世子见状,虽有些急切,却还是应了:“好。”

又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双手递上:“邢国?公若定了主意,只消佩戴此玉佩往驿馆中去,自?会?有人前来联络。”

苏湛再三谢过,感念不已。

待到纪王世子离开之后,左右扈从不解道:“纪王世子心意拳拳,将军何不从之?”

“当今天子未必是明君,纪王世子难道便是善类吗?不要忘了,他是宗室子弟。”

苏湛低头?注视自?己手中玉佩几瞬,又将其收起:“我?们这一路并不曾刻意改换身份,如常投宿在沿途驿馆,即便此时朝廷不知我?等已经到了长?安城外?,再晚些时候也该听到风声了。我?既已经还京,却不入宫见驾,反而快马加鞭折返回丰州,即便并无造反之心,落到朝廷眼中,也与造反无异了。”

扈从们听得怔住,又心有不甘:“当今昏庸至此,造反又如何?!”

苏湛道:“很不如何。我?所忧虑者,一是怕突厥趁火打劫,二是忧心母亲和弟妹陷于他人之手,当下快马逃离此处,这两点困境,又有哪一点能解决?”

扈从们不禁道:“方才纪王世子说?……”

苏湛眸色淡淡:“他说?可以帮我?救出一干亲眷,可他敢打包票此事必成吗?若当真边关事变,母亲和弟妹在纪王世子手里,较之在当今手里,情况只会?更加糟糕,却不会?有任何好转。”

扈从们面面相觑,为之默然,良久之后,方才道:“既如此,将军如今作何计较?”

苏湛出了长?亭,翻身上马:“我?欲入京拜访侍中韦仲之,此人乃天下第一诚人,是非对错,我?只信他。”

心腹道:“不先回府拜见老夫人吗?”

苏湛道:“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哪里还会?有闲心去想儿女?情长??我?得保全,邢国?公府必然无恙,我?若逢不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又道:“我?自?去韦侍中府上即可,尔等一道回府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离府。我?忧心纪王世子有所图谋,有你们在母亲和弟妹身边,我?总能宽心一二。”

众人应声,又有些迟疑:“将军孤身往韦侍中府上去……”

苏湛笑道:“韦侍中府上又非龙潭虎穴,有何可怕之处?再则,长?安十?六卫皆非泛泛之辈,即便你们在我?身边,若事有变,怕也无可奈何。”

众人只得从命而行。

……

彼时正逢午后,韦仲之跟加班恶势力坚决划清界限,用过午膳之后,便迆迆然回到家中。

此时听人来报,道是邢国?公、领左骁卫将军苏湛前来拜访,他眉头?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复又一叹,继而才道:“快快有请。”

等到了前厅,便见来人身姿颀长?,玉树挺拔,不由得在心底暗赞一声。

苏湛久居军伍,行事干练,言谈之时少有废话,与之寒暄几句,便看?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此,皆因侍中有诚名,今有所问,还请如实?告知。”

韦仲之道:“我?必定知无不言。”

苏湛道:“当今传召我?还京……”

韦仲之:“据我?当日观察,这是因为他觊觎邢国?公的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