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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

天?子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此前之所?以能?坚持住, 也不过是因为喝了口参汤吊气,知道已经?有人前去迎接新君,故而怀抱着?一丝希望强撑罢了。

现在见到了人, 希望破灭,那口气也就散了。

他眸光迅速的暗淡了下去。

那边窦敬的女婿廷尉张珣便出拜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而储君更乃国之基石, 今广陵郡王,庄悼太子之子,大义名分无过于其者, 臣斗胆,请陛下立其为皇太弟!”

附庸窦氏一族的朝臣纷纷跪下身?去,名义上?是为奏请,实际上?胁迫之意溢于言表。

天?子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身?在大殿之上?的三位反正功臣, 窦敬神?色肃穆, 一言不发。

尚书令潘晦、光禄勋耿戎似有不忍。

在其之后,半数朝臣面露愠色, 敢怒而不敢言。

朱元璋此时身?份尴尬,更不好贸然开口,恰在此时, 却听“砰”的一声脆响,却是有人将手中笏板掷于地上?。

众人纷纷变色,循着?声音看过去, 却见其人年过六旬, 体量魁梧,须发皆白, 神?色愤懑,溢于言表。

赫然是司徒石筠。

石筠先将笏板掷于地上?, 继而便径直走到大将军窦敬面前,摘下头?顶官帽,塞到他手上?去。

窦敬猝不及防,微微变色:“石公?何以至此?”

继而竟然主动放软了声色:“您前日才调居司徒,如何今日便要弃朝廷而去呢?”

尚书令潘晦弯腰捡起司徒石筠丢下的笏板,双手送到他面前去,石筠侧面看他一眼,狠狠一口啐了过去。

潘晦眼皮猛地一跳。

“杀鸡焉用牛刀?当今朝廷,只需要用尔等这?类三流货色理事即可,哪里用得了我!”

窦敬不接那顶官帽,石筠却不自持,随手丢到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

他拂袖而去:“我自知狂妄,拂了大将军情面,暂且将项上?人头?寄存府上?,大将军尽可自行取用!”

待到出门之后,众人便听石筠哭声隐隐传来:“我家世代?食国禄,受穆氏恩,今日见权佞逼迫天?子至此,竟无力与?之争,愧甚,羞甚!”

窦敬听得脸色铁青。

潘晦与?耿戎眉头?皱起,神?色莫测,却也无言。

窦敬的女婿张珣及一干党羽仍旧跪在一侧,小心翼翼的觑着?窦敬神?色,随时听候吩咐。

前殿之内,气氛凝滞的近乎可怕。

到最后,还是天?子打破了寂静。

“广陵郡王……”

朱元璋神?色微凛:“臣弟在。”

病榻之上?的天?子已经?近乎无力言语,只动作?缓慢的向他动了动手。

窦皇后道:“天?子传召你近前来。”

朱元璋从令近前。

天?子艰难的向前伸了伸手。

朱元璋怔了一下,迟疑的握住了。

天?子又转目去看殿中众人,声音迟缓而无力:“今日……立广陵郡王……为皇太弟……”

话音落地,群臣的心也落地,只是落地之后究竟心生释然,亦或者愤懑不平,便不得而知了。

立时便有内侍大声复读天?子诏令:“戊申年四月癸未日,上?有诏,立广陵郡王义康为皇太弟!”

外间?的内侍闻声,遂快步急趋到前殿外,公?告群臣:“戊申年四月癸未日,上?有诏,立广陵郡王义康为皇太弟!”

继而这?消息便经?由中官传至北阙,擂鼓四十九声之后,北阙吏向长安百姓传达天?子诏令,立广陵郡王为皇太弟。

同时,将这?诏令抄录数份,急发天?下各州郡。

而彼时的宫中,作?为最先感受到帝国顶层权力交锋冲击的地方,竟也还算是风平浪静。

朱元璋并非幼儿,无需托孤之臣,再则,以当下局势,即便天?子当真选了辅政之臣出来,又能?如何呢?

徒生无奈罢了。

天?子勉强将选广陵郡王为皇太弟的决议说出,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躺在塌上?喘息了良久,又无力的朝满殿朝臣摆了摆手,只是仍旧拉着?朱元璋不放。

窦皇后见状,便会意道:“诸位且退下吧,陛下想同广陵郡王说说话。”

窦敬自觉已经?功成,当然不愿在最后关头?再落得个逼死天?子的恶名,毕恭毕敬的向天?子行了一礼,举步退下。

其余朝臣亦如是。

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偌大的前殿之中,便只剩下了朱元璋与?帝后这?对至尊夫妇。

天?子显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然而看着?面前人,却还是极力露出了一个憔悴的笑容,嘴唇动了动,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朱元璋不知为何,竟看得有些?难过,遂低下头?去,附耳到他嘴边。

就听天?子道:“康弟,我能?为你,做的,都?已,已经?做了,后边的,路,就要你自,自己走了……”

朱元璋如遭雷击。

直到此时,他才察觉到一点不对。

入殿之后,天?子对于他的出现似乎极为吃惊,好像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窦皇后也愤怒的出声呵斥父亲——

可是,往彭家去迎接他入宫的,便是皇后宫里的大长秋啊!

彼时他以为吉春是窦敬安排在皇后身?边的人,而窦家父女一心,故而不曾多想,现下再看,却发觉其中只怕另有内情。

天?子其实知道,窦敬选定了自己这?个游离在皇室之外的宗室子为后继之君!

甚至于他与?原主之间?,或许本来就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联系!

窦敬自以为反将天?子一军,可实际上?呢?

或许将自己,也就是原主广陵郡王推上?皇位,就是天?子本来的打算!

朱元璋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位被他在心里轻看的天?子,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属于原主的情绪好像在这?一刻复苏,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天?子,他不由自主的流下眼泪来。

天?子喘息的愈发缓慢,双目逐渐失去神?采,却仍旧拉着?朱元璋的手,不曾松开。

他声音虚浮无力:“我是,是穆氏的罪人啊,致使社稷倾覆至此,死后见了历代?先祖,我该何以应对?”

朱元璋没有言语。

天?子似乎也没打算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他只是看着?面前人,最后的生命力仿佛化作?火光,在眼底燃烧起来:“康弟,我之后,你能?,匡扶社稷吗?”

朱元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铿锵有力道:“我能?!”

天?子笑了一下,仿佛有无限希冀,与?此同时,两行眼泪滚滚落下。

他眼底的光亮彻底熄灭了。

……

窦皇后默不作?声的将头?上?一整套的五兵佩取下,恍若失神?般来到天?子床前,跪下身?去,无声饮泣。

朱元璋道:“皇嫂还请节哀!”

窦皇后哽咽道:“我六岁为天?子妇,至今二十二年整,他却弃我而去……”

又勉强将脸上?泪珠拭去,同他道:“叫朝臣们进来吧。”

略顿了顿,又说:“康弟,不要辜负你皇兄的情谊,他没有做到的事情,你要替他做到。”

朱元璋犹疑着?应声:“是。”

窦皇后见状,不由道:“我知道你所?思所?疑为何,大将军毕竟是我的父亲,我身?上?同样流着?窦家的血脉。”

“可是,”她流泪道:“我在窦家不过六年,为穆氏妇却已经?整整二十二年了啊!大将军当年为夺权柄,将六岁稚女送入宫中,难道便顾惜过我吗?我无所?出,他又将两个妹妹送入宫中,又何曾顾惜过骨肉之情?不过是用女儿给儿孙铺路罢了。”

朱元璋默默无言。

窦皇后继续道:“我为穆氏妇,非窦氏女,此其一;为保全窦家一丝血脉,此其二。本朝从来不乏外戚权臣,然而穆氏国祚未休,能?够如愿的又有几个?一个也无!大行皇帝处置不了他们,还有继位新君,继位新君处置不了他们,还有下一位天?子!改朝换代?,说来容易,又岂是轻易能?够做到的!”

说到此处,她凄然一笑:“我母亲生子女数人,唯有两女得活。我为长,窦贵人为幼。事成,我的异母兄弟就可乘风而起,我们姐妹俩这?一生算什么呢?事不成,窦家满门难保,我母亲这?一生,又算什么呢。”

窦皇后六岁入宫,年纪尚幼,长大之后,对于在家时候的记忆,都?已经?无限接近于无,只能?机械化的接受着?成年之后所?获得的印象。

父亲大权在握,在朝中呼风唤雨,母亲梁夫人是温柔的,平和的,像是庙里的神?像,等闲没有波澜。

夫妻之间?情分淡淡,极少言语。

父亲更多是住在姬妾处或者正房,母亲则几乎要在府里的庵堂安家。

可是她听说,从前他们也有过好时光。

反正之乱的时候,母亲将哥哥送到娘家,自己随同丈夫在前线督军,她将毒药攥在手里,如若丈夫遭逢不测,她也不肯苟活于世。

可是人心易变啊。

窦皇后对于窦家唯一的,也是最深的记忆,就是一道香气,与?一截华美的裙摆。

那时候哥哥已经?病逝,父亲决定将六岁的她送入宫中,母亲拉着?她的手,跪在父亲面前,抛却尊严,乞求他改变主意。

父亲不耐烦的将她推倒在地,拉着?宠姬兰夫人的衣袖从她们面前走过。

她呆呆的跪在旁边,兰夫人那华美的裙摆扫过她撑在地上?的手,留下一道叫她永生难忘的余香。

进宫之后她才知道,那是迦南进贡的香料,价值千金,宫里也只有太后与?皇后宫里才有。

大婚的时候,她在椒房殿嗅到那股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喉头?翻涌,趴在床上?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比她大一岁的天?子在旁边,担忧的看着?她:“妹妹,你不舒服吗?”

又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我给你呼呼几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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