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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公主心下黯然,又不愿轻易表露出来叫身边人知道。

身边人知道,宫里必然会知道,母亲难免会担心,阿爹也会生气,若是再闹大些,那真是没法收场了。

回想起往吕家去那日驸马神情中的欢欣之色,与堂兄弟们把酒言谈时候的慷慨激昂,她觉得丈夫或许是觉得公主府里的日子太过拘谨无趣,因着自己的身份把他给束缚住了,这才如此消极冷漠。

如若他知道二人早有前缘,是否会好些呢?

这念头逐渐浮起,便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清河公主左思右想,终于定了主意,这晚喂吕修贞吃了药,仆婢们退下之后,她腼腆着神色,低声道:“夫君婚后一直郁郁寡欢,可是因为不喜公主府中太过拘束,不似家中亲切?”

吕修贞听得眉头微皱,停顿几瞬,无可无不可的应了声。

清河公主温柔一笑,伸手去覆住他手背,轻轻道:“若是如此,倒也不是无法应对,再过段时间,夫君大可以寻个时机外放,届时离了长安,你我便如同世间的寻常夫妻一般相处,不必像在此处一般,被规矩拘束着。”

吕修贞冷眼去瞧,便见清河公主神情诚挚,桃腮上盈着几分少女羞赧,目光柔和如春风,再想起这段时日以来她体贴入微的顾看与照拂,不禁有转瞬心软,略微柔和了语气:“公主如此体谅,倒叫我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清河公主眼睫微垂,期期艾艾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道:“夫妻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夫君可能不记得了,其实,多年前我们便曾见过的……”

吕修贞心头一突,眼底温情迅速淡去:“哦?”

清河公主低着头,不曾见到他脸上冷色,心生感慨,回忆道:“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阿爹还未称帝,只是一方诸侯,我在家里呆的闷了,便往崤山附近游春,在山脚下见到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年……”

吕修贞听她说到此处,几乎要冷笑出声,嘴唇紧抿半晌,方才将溢到嘴边的讥诮咽下,平静道:“后来呢?”

“后来我救了他。”清河公主唇角微微弯起:“那时候他目不能视,也不曾透露姓名,我以为只是萍水相逢,此后再也不会见到,却不曾想……”

她抬起头来,妙目含情,注视着面前丰神俊朗的丈夫:“却不曾想多年之后,当初救下的少年竟成了我的夫君。”

吕修贞目光一寸寸自清河公主身上扫过,但见云鬓翠翘,肌肤丰润,通身皆是天家贵气,风华难掩,再回想起孤身在外、家破人亡的高燕燕,真觉得面前人如冢中枯骨,恶臭不堪,也无耻至极。

当年救自己的人是她吗?

她怎么能问心无愧的将功劳扣到自己身上,厚颜无耻的来向他表功?

若不是他早就见到了燕燕,听她说起当年旧事,今日只怕就被这毒妇糊弄过去了!

吕修贞心下厌恶之意大起,脸上却不显露,只放轻了声音,故作惊喜:“当初在崤山山脚下救我的小姑娘竟是公主?这当真是……”

说到此处,他目光迟疑,伪装出思忖的样子,踌躇道:“我记得临别之时,曾经将身上玉佩赠与那小姑娘……”

那时候栾正焕虽还未称帝,却也是一方诸侯,显赫不凡,苗皇后又非那种刻薄吝啬的主母,再有韩贤妃娘家贴补,清河公主自是锦衣玉食,通身富贵,压衣的玉佩没有三百也有九十,哪里会在意那一枚?

且她那时候年纪又小,不通情爱,根本不会刻意收藏起来,随便往腰间一系,下次替换的时候仆婢们自然而然的搁进装玉佩的盒子里,早不知道哪块儿是哪块儿了。

更不必说玉佩这东西系在腰上,难免有所磨损,样式久了、成色有损,说不定早就被束之高阁。

现下清河公主听他提起,不禁窘然:“我那时候年纪尚小,不谙男女之情,虽将玉佩收下,却不曾妥帖收起,而是同其余那些一般佩戴身上,这些年过去,早就辨认不出当初那一枚了,若非那日选婿见到,我怕都想不到此事……”

也就是找不到了?

这可真是巧了!

吕修贞心中讥诮之意更盛,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假做思绪模糊,迟疑着道:“我记得当时你仿佛不是一个人,还有个小姑娘与你同行……”

清河公主既记得当初救吕修贞之事,自然不会忘记同行之人高燕燕,只是那时候高燕燕便不欲她多事救人,之后也屡屡抱怨,与吕修贞相处不睦,几次闹起口角来,现在再提起旧事时,她便刻意按下,不曾多提。

这会儿听吕修贞主动提起,她方才道:“夫君还记得燕燕吗?她父亲在我阿爹麾下为将,那时候她也与我相交,遇上你那一日,便是我与她一道出门。彼时大家都还年少,过去的事情,夫君便不要再计较了。”

哈,推得可真是干净,什么错都是燕燕的,独她一人明珠皎洁,没半点错处。

吕修贞看着她那副端庄温柔的面孔,抑制着作呕的冲动,假意道:“都过去多少年了,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公主既与高家姑娘亲近,以后也可时常请她过府小聚,毕竟是当年旧人,我也很想再见一见她,聚在一起说说话呢。”

清河公主秀眉微蹙,摇头道:“怕是聚不起来了。”

吕修贞心下冷笑,脸上只疑惑道:“这是为何?难道高家姑娘远嫁他方去了?”

“那却也不是。”清河公主迟疑几瞬,终于道:“阿爹登基前两年,我同燕燕往来的便少了。阿爹登基之后,燕燕的父亲兴庆伯枉法,被阿爹削去了爵位,没过多久大理寺又查出他另涉别案,阿爹问罪高家满门……”

她脸上显露出几分悯色,不曾再说下去。

吕修贞看她这副虚伪的假慈悲神情,当真是倒尽了胃口,嘴角扯动一下,道:“公主既与高家姑娘是打小的情分,当年怎么眼见着兴庆伯被诛杀、高氏一族被问罪?”

清河公主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怔楞几瞬,愕然道:“兴庆伯被去爵,是因触犯国法,如若不彰显法度,以正风纪,阿爹何以立国,又何以抚慰天下百姓,平息人心?且我不过女流之辈,身处宫中,不得干政,又怎么能影响阿爹施政?”

吕修贞被她问住,心头一梗,脸色淡漠下来:“即便如此,公主也大可以庇护一下高家姑娘吧,好歹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你怎么忍心看着她家破人亡?”

清河公主听得莫名,站起身来,变色道:“驸马是在哪里听了胡话,竟会这般同我言说?我与燕燕曾经是有些交情,但是后来也的确是断掉了,之后几年不曾来往。宫中内外门禁森严,高家被问罪一事过了半年,我才辗转从别人口中得知,又如何能庇护高家免于家破人亡?且兴庆伯杀良冒功,罪过深重,被害者竟有数百人之多,别说这等大罪我庇护不得,即便庇护得了,我也决计不会伸手!”

她这般慷慨陈词,直叫吕修贞面上似遭火烧,热热的烫人,无言半晌,方才仓皇间柔和了语气,埋怨道:“陛下称帝之后,尚且不忘与苗皇后结发之情,你可倒好,成了公主之后,便不与昔日的手帕交往来了。”

清河公主听他说了先前那些话,心中早生不快,一扫先前温柔殷勤之态,往塌上坐了,冷冷道:“她品行不端,我自然不肯与她来往!”

吕修贞听得眉头一跳:“这又从何说起?”

“高家既已倾颓,料想她也境遇不堪,我又何必再说这些个过去了的腌臜事,平白折我的福分?”

清河公主却不应答,侧过脸去看着他,反问道:“倒是驸马,何以竟对高家之事如此感兴趣,又如此不平?你我成婚之后数日,所说的话也不如这片刻之间更多!”

二人成婚数日,吕修贞只觉清河公主温懦柔顺,却不曾想她竟也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夫妻俩过日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清河公主少见的强势起来,吕修贞神色便柔和下去,略带了几分歉然,道:“我先前听人提起高家之事,心下揣度不安,这才有此一问,若有冒犯,还请公主见谅。”

他以为自己低了头,清河公主必然会就势下坡,不曾想清河公主神色微凛,注视他半晌,难以置信道:“自成婚之后,驸马一直同我若即若离,不甚亲近,难道便是因为此事?”

吕修贞不意她会这样问,僵滞几瞬,不得不点头:“确与此事有关……”

清河公主久久无言,对着他看了半晌,忽的冷笑一声:“你心中若有疑虑,成婚当日可以问,成婚之后也有无数个机会可以问,何以不发一言,直到我提起此事,方才肯将心中不满宣之于口?动动嘴皮子,劳你问我一句,竟是千难万难?若非我今晚说起此事,你难道要一辈子对我冷眼相向,如此终了余生?!”

吕修贞被她问住了,无言以对,神情讪讪,默不作声。

清河公主见状,不禁自嘲而笑:“你我成婚当日,你推说酒醉身疲,不愿圆房,第二日往吕家去拜见舅姑,又喝的酩酊大醉,之后缠绵病榻数日,我哪一日不是悉心照顾,万般周全?我以为你是不喜公主府中拘束,规矩太甚,甚至想同你一道离京,却不曾想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同我长长久久,做恩爱夫妻,十数日冷面相对,不曾有推心置腹之言,只因为些许腌臜猜疑,便疑我至此!”

说到此处,她不禁语滞,心灰意冷之余,又寒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当日选你为夫,便是以驸马为顶天立地之人,是伟男子、大丈夫,却不曾想你这般小肚鸡肠、狭窄心胸……罢罢罢,只当我是瞎了眼,盲了心,当年也救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