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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说完这句话后,殿阶上所有人的视线一同投到她身上。

要知杜掌柜也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物,听了小女娘之言,他愣是愕然半晌,才不确定地问,“小女娘的意思是,要向宫里讨、讨还?”

他没敢说那个“债”字,心里早已经波澜起伏。

他完全没想到。

昨日闻听太子在小女娘的及笄宴上做出那等事,他气也气,怨也怨,等今早听说了太子被朝臣弹劾,解气也是真解气!杜防风当时就想,太子这是活该,他要想好,必须三番四请来给小娘子负荆请罪,做足诚意,还有宫里,也必须给出个说法,小娘子才有可能随太子回宫去。

若是小娘子不愿意,那么便一直在行宫住着,他也十分乐意服侍。

可听小娘子方才的意思,却是要和皇室算账了。

自古以来,何曾有敢与天家公然问债者?况且还是把从前送出手的东西,再让对方钉是钉铆是铆地吐出来。

这无异于一个大大的巴掌抡在皇室脸上,而且响亮,响得全天下都听得到。

小娘子这一步迈出去,便意味着彻底与皇室翻脸,再也不会回头了。

昨日事出仓促,杜掌柜一心只为了随女公子高兴,搬蕤园也好,上行宫也好,都是怎么遂意怎么来,他是到了此时此刻才猛然意识到:女公子她,从离宫开始,就真的没想过再回去!

——小娘子若在宫里过得不舒心,还不如不回去了。这样的念头,杜掌柜不是没想过,他是不敢想啊。

他有万千的私心,恨不得一双眼睛代东家守着护着小娘子,不让她受半分委屈。然而若为了自家私心,就让小娘子的身份从皇妃变作商籍女,便真是对小娘子好吗?

杜掌柜不知道。

他自己就是商贾,一点也不觉得商户如何低贱,可就像庄稼人总愿让儿孙读书举仕一样,不是做田舍郎可耻,而是登天子堂对于子孙的前途更好,他只想把最好的都给小娘子。

更重要的是,杜掌柜这些年虽进不得宫,也在关注着宫里的动向,知道小娘子心里是有太子殿下的,或者说,一直便只有太子殿下,这些年一心在宫里待嫁。

所以从昨天到今日,他不敢劝和也不敢劝分,辗转反侧,左右为难,就是怕伤了小娘子敏柔的内心。

毕竟十年前,他已经选错过一次了……

杜掌柜不由微侧发红的双目,望了眼一旁的卫郎君,慨叹地想:多年前那个口口声声哀求“只要景焕哥哥”,连大司马都带不走的小女孩,真的长大了。

簪缨见杜掌柜神色变幻,轻问:“伯伯,有何为难吗?”

“没有。”杜掌柜捂了把眼睛,“仆是高兴、高兴……”

女公子既已决断如此——

杜掌柜定了定神,拾掇好脸面,郑重其事地向簪缨深躬一礼,“女郎从今以后但行心中所想,仆,愿为小娘子护航,绝不辱命!”

言罢,他向已经听呆的任氏一虎脸,好像终于挺了回腰杆子一样道:“还愣神,还不帮为夫把东市、西榷、渊生阁、龙山窑场的几位总账房叫来,数目繁重,今日一天还未必拢得出来呢!”

威风不到一刻,又在任娘子瞠圆的杏目下偃旗息鼓,讪讪地拱手补上一句,“有劳、有劳娘子。”

簪缨百味杂陈地闭了下眼。

四位总账房加上一位杜掌柜,一日都拢不全的账,该有多少啊。

她掩住抽疼的心绪,叠手向杜掌柜回礼。

交代这些时她不曾避着大司马,转眸,见卫觎依旧在侧,深邃的目光不知注视了她多久,簪缨目光坦然,换了轻松些的口吻问:“大司马用过朝食不曾,若不见弃,可否同用?”

这话她方才便问过一

遍,此时又问,可见是真心相邀。

只因为她加了笄,一夜之间,她对他前后的态度便迥然不同,这样纯挚,这样……好哄。卫觎的眸色反而冷晦下来。

只是低且耐心的语气没变,不答反问:“可歇过乏了吗,若不嫌累,带你下山寻个地方蹭饭,去不去?”

堂堂大司马进膳还用了“蹭”字,正要去做事的杜掌柜闻言,本能地停下脚步。可又不敢造次,含笑客气地问:

“呃……大司马见谅,小娘子始出得宫,对外界诸多不熟,不知大司马说的地方是?”

与此同时簪缨道,“去。”

卫觎眉心微动,杜掌柜无奈:“小娘子也不问问去哪?”

卫觎睨目,“江乘县,顾氏别墅。”

顾氏……杜掌柜精神一振,是当年与卫皇后有牵连的那个、江左第一姓顾氏?

据他所知,这些年陛下一直对顾家有愧,而顾氏家主自从那桩事后,避世多年不出,多少高门才俊想拜访顾公,都问津无门。

看着大司马与小娘子二人一同下阶的背影,杜掌柜心中明了,掸袖回身,向徐寔一揖。

徐寔笑道:“杜掌柜可觉得,阁下近日致谢的次数多了些?”

杜掌柜回以一笑,感怀欣慰,“小娘子去拜访顾氏,自有一番好处。大司马如此为小娘子着想,杜某便是日日作揖也甘之如饴啊。”

徐寔收起了笑容,随他回身望去,轻叹:“在下错看傅娘子了。”

他平生自诩看得透人心,昨日见到冒雨上山的傅娘子,虽心中的怜惜难以表露,却也觉得她离宫出走是一时之气。

毕竟一个人自小长大的地方,对其影响颇深。宫闱十年,非同小可,这盛怒下的一股气再厉害,总有消散之时,等到皇宫那头再蜜语甜言地哄诱几番,只怕傅娘子与宫廷还有得纠缠。

再不料弱质娇女,有此玉碎之志。

“军师忘了,”杜掌柜骄傲地笑,“小娘子的娘亲是何许人。”

今日时间宽裕,便不必走昨夜上山的那条捷径。从凤阙下的白石圆坛下去,有一条宽敞的官道,马车也是准备好的,丛扈五六人,个个精悍。

这可不像临时起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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