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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簪缨”这个名字,还是傅子胥在寄回的家书上与唐素商量的,因为不知是男孩女孩。簪缨,钟鸣鼎食的好寓意,无论男女都可用。

那对伉俪,甚至一个葬在北朝的异土,一个丧身于茫茫大海之中,他们身后唯一的女儿年年所祭,只有二人合瘗的衣冠冢。

“遗腹子”这三个字,是拿来扎谁的心?

“阿缨。”

“阿缨……”

“则安!”

几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不知谁懊悔失言,又有谁想开口安慰。

簪缨掐着掌心,将所有情绪都掩在澹静的眼睛里,她对傅妆雪说话时有多平静,听见傅则安的话后便有多平静。

仿佛对这些人多生出一分情绪,都是挥霍了自己的感情。

“傅郎君,”她问,“你信这世上有应誓一说吗?”

傅则安怔住,不安道:“阿缨,你叫我什么?”

“你信,这世上有应誓一说吗?”

她的声音那么软,许是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嗓子开始发哑,把问题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

傅则安心想簪缨言下所指,大概是昨日她在华林园摔簪立誓之事。

他侧头看了一眼脸色很不好看的太子。

傅则安于公于私,都是不愿簪缨失了这门亲事的。他心中并非不盼着阿缨安好,都是妹妹,都是傅家的女娘,且阿缨还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当然真心望着她好。

只不过因这几日簪缨性情大变

,他无法适应,这才失态起了冲突。

傅则安告诉自己该多点耐心,于是缓和下眉眼,温和道:“阿缨,方才是大兄失言了,不是有心,你万莫与大兄计较。对天立誓,虽古来已有,却是无稽之谈。子不语怪力乱神,阿缨便忘了昨日之事,与殿下回宫去,谁也不敢编派你什么。假有非议,为兄必替你……”

“所以,”簪缨打断他的话,“傅郎君不信报应之事。可昨日在贵府,你家妹妹向我比指发誓时,你却立刻打断她的话,害怕她立下毒誓。”

傅则安脑子一空,忘了该说什么,愕然望着簪缨。

他不是心虚,而是在此之前,他从未留心过这一点。

“那不是……”他试图解释,“阿雪她不曾做错什么,不必发誓,你立誓却是、是……”

“是什么呢?”簪缨道,“傅博士最知礼法,请问阁下携家眷随意出入宫闱,合不合规,未出阁的女娘在他人未婚郎君面前言笑无忌,合不合礼?我安于宫室便是恪守本分,她随意行止便是烂漫天真;我赴宴穿白衣,你便皱眉不悦,她穿白衣,你便无视纵容;我在及笄之日,被未婚郎君言语贬低,尽传于宾客之耳,由此退婚便是不顾大局,她身为始作俑者,跪下掉几滴泪便是可怜无辜;她的前途声名是不能有失,我的脸面名声便毫不重要;我立誓说,倘若违誓,人如断簪,你说这是无稽之谈,全不担心我应誓遭报,不得善终,而她发誓的话还没出口,你便捂口不令她言,生怕出口成咒,妨了她的命格。”

傅则安脸色苍白:“不……”

他本以为,自己有长兄的担当,帮着宫里劝阿缨回去是为平息乱象,顾全大局;而护着阿雪平安顺遂也是他应有的手足之情,义不容辞。

这里头没什么不对。

可是听过簪缨的话,他始悟省,将两下放到一起对比,中间便出现了一条他从来不曾留意到的,失衡的线。

士人最讲究修身,傅则安对外可以风度从容,可一旦涉及自己道德的漏洞,便如临大敌。

他一时间后背发寒,如遭棒喝般倒退了半步。

“傅郎君终于发现了么?”

坠在西山峰尖上的橙红色夕阳,映进簪缨眼里。她面对草木群山,眸光是血的颜色,声轻如吐雾:

“你对待两个所谓的妹妹,用的不是同一套准则啊。”

“阿缨……”

连傅骁都听得满身冷汗,脸色灰败地往前一步,想补救点什么。

自家侄儿有多擅长辩难之道,他一清二楚,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公认寡言安分的小女娘诘问得哑口无言。

他不信这些话是簪缨自己想出来的,她性子随她父亲,自幼不争不抢,万事随和,哪里就积蕴得出如此大的怨气呢?

傅骁的目光,又不由向那辆一直静默的青幢车瞟去。

短短几瞬,这位老副相的心里已经勾画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政治格局。

他抬袖刮下脑门上的汗,咽口干涩的唾沫,因还不清楚那位京口大司马的心思,先压下政治不谈,准备拿三郎做话题切口,唤起这丫头的血缘亲情。

“阿缨莫恼,你若实在不愿看见二娘,二伯父偏着你,明日便将她送到都城外的庄子上,好不好?”他长长一叹,“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当年呐,二伯同你阿父……”

却听簪缨叫了他一声:“傅中书。”

傅骁一愣,“你叫我什么?”

簪缨瞥下纤浓的眼睫,心里真有些倦了。

这些在朝为官的高官显贵,走到外面一个比一个衣冠楚楚,可他们究竟是听不懂人语呢,还是刀子不割在他们身上,就不知什么是疼?

“昨日我说过,今后不要再登小女的门。这句话,望

傅中书与傅博士,以及所有傅氏之人,牢牢、牢牢地记在心里。”

因为这才是开始。

就像上辈子她被御医割去第一块肉的时候,以为忍过几回疼,待伤口愈合便会好了,却没想到那只是个开始。一样。

一刀一刀,反复溃烂,历经两年,算不算一场漫长的凌迟?

在她最疼最无助之时,无比地盼望傅家有谁能来救救她,陪陪她,哪怕只是看看她。

可是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簪缨不再理会眼前这些傅家人,转过身,看向半天不发一语的李景焕,没有表情的脸孔冰冷得像一只木傀。

她只问一句:“我的人把话带到没有?”

落日已西沉,混沌的天色像涮不净墨笔的浊汤,胡乱倾洒下来,堆涂在李景焕的衣上脸上,在他眼下污出一片阴影。

这是阿缨今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还记得,她对自己说的上一句话是:“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了。”

当时以为是错觉,直到听完阿缨方才那一句句的控诉,李景焕始知,她受了多少委屈。

“阿缨,孤知道了……昨日是孤不好。”那些话的余音还刮着他的耳膜,心里几乎拧出了汁子。

他若真的不在意她,便不会在这里等了她足足一日。人人都说,他二人青梅竹马,其实李景焕比簪缨年长四岁,她的启蒙诗是他一句句教着背的,她练的簪花楷是他手把手教着临的,她小时候撒娇时他抱过,夜晚怕雷时他哄过,连去岁她逢初信,惊慌失措,也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所以说这个女子是他一手带大,一路看大的,毫不为过。

所以她怎么可能不是他的?

李景焕的目光轻偏,从另一旁的傅妆雪身上扫过,最初惊鸿一瞥之下的心动,被他一寸寸压入心湖。

许是将要失去了才更让人珍惜吧,李景焕经此一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在傅簪缨和傅妆雪之间,他更舍不下的是前者,只能是前者!

阿缨柔弱也好,呆拙也好,没有明媚动人的个性也好,她都是他的阿缨。

他会好好待她的。

李景焕弯身与簪缨平视,凤目含情,软声细语:“阿缨,景焕哥哥向你保证,我与傅家二娘子绝无关系,以前没有,此后也绝不会有。”

“玉烛殿的那八口红木箱都在,本是你的家私,到何时都是你的,谁也不会动。我还为你补备了及笄礼物,阿缨这便同我回去瞧,好么?”

他若痛快承认了与傅妆雪有私,簪缨或许还高看他一眼。

听到后半句话,她便明了李景焕只听到了要宫里归还红木箱箧的话,杜伯伯和几位总管应该还没有拟完账单,尚未送到他手上。

她不费口舌,迈步便走。

目光移转间,却见前方不远处的驻道旁,杜伯伯正站在那里,双手捧着一物,默默望着这边。

簪缨忙趋步过去,李景焕下意识要拉住她,摸了个空。

待簪缨走到杜掌柜近前,才发现杜伯伯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她一愣,很快明了:“伯伯听到了?”

她随即踮起脚尖,抬袖轻轻地为杜掌柜抹泪,小声说:“都是唬他们的。伯伯莫忧,我没事的。”

柔软的触感落在杜掌柜脸上,这位大查柜才止住的眼泪又涌出眼眶,喉咙里忍得哽哽作响。

他是在小女娘问傅则安那句,“你是否相信应誓”时过来的,他听到小女娘独自与这群人对质时想哭,看到小女娘一见他便马上卸下一身孤冷,如乳燕归巢般露出亲昵的笑容,还反过来安慰自己时,更想哭了。

他若有如此一个女儿,恨不得倾尽所有也要把她宠到天上去,别

说偏心旁的谁,便有十个儿子,也抵不过小娘子甜甜一笑。

这傅家人除了姑爷,都是些个什么东西!为了一个生母不祥的丫头片子如此作践小娘子,老的是个官迷,小的伪道学,家里还有个老而不死的贼媪,通通是鼠目寸光烂了心肠的!

杜掌柜将泪眼一收,郑重地将手中卷起的一匹素绢呈上,“小娘子,账单已经罗列好,都在这里了。”

之所以写在长绢上,是因没有那样厚的簿册。

簪缨双手接过,没法子全部展开,只捻开绢布的一角,看见了两行字。

就是这两行字,让簪缨弯眼笑了起来。

“伯伯知我。”说完这句,她潇然转身走回李景焕身边。

李景焕见阿缨去而复返,眼中所含的笑意,前所未有地明媚灵动,如菡萏之上染了莲香的晶莹琼露,不禁心神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