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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人去查禁内,”卫觎冷声道,“查那些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驻守军府的权将插手内廷事,向来为天子所忌,徐寔看了眼大司马的神色,点头,未曾反驳。而后又问:

“将军既疼小娘子,为何一起出去的,不曾一同回来?”

军师的眼睛洞若观火,见这东南两殿的主子白日一车出行,归来时却分道上山,便知在外有事发生。

卫觎不善地看了军师一眼,过了良久才道:“她太过纯良,我怕她吃亏,没忍住说了几句话,”拧起眉心,“把人惹恼了。”

徐寔长叹一声,他就知道会是如此。“主上啊,您当是训兵吗,还用爱之深责之切那一套。傅娘子是锦绣堆里将养出来的,莫说主上一句重话,就您一个眼锋过去,营中将士谁不胆怯,何况是位娇滴滴的小娘子?”

“不是责,也没凶她。”卫觎硬沉的声音里揉进一丝含糊。

只因她纯澈柔软的眼眸一望过来,总令他想起当年的那个小孩儿,柔软,脆弱,却又很是倔犟,不知轻重间,便难以把握其中的分寸了。

她是根植在他记忆里的软肋,从小到大,他何曾拿她有什么办法。

半晌,大司马捏着指节闷声问:“哄小辈,何如?”

徐寔还保留着昔日田间耕农时的习惯,双手对插着大袖,眨眨眼,“反正不应当送一头狼作生辰礼,大将军满上京打听打听,哪有……”

眼见卫觎又要虎脸,徐寔忙改口:“据我所知,心结最好别过夜。”

见对面不言语,徐寔善解人意道:“傅娘子大抵还没休息,不如我过去说项,请人过来坐一坐?”

他话音才落,卫觎已长身而起,向门口走去,没什么表情道:“上阵冲锋,吾何曾假手于人。”

话说得豪气干云,言下之意还不是三个字:我去哄。

徐寔看着年青人嘴硬的神态,神色微黯。

自祖大将军去世以后,唯有提及卫娘娘与唐夫人相关的人和事时,才能在将军的身上寻出一点销磨将尽的旧日意气。

卫觎才至山水屏风处,却听殿门上的玉环笃笃三声轻响。

他步履一顿,上前拉开门,便见穿着月襦梨裙的小女娘站在门外,身段雅俊,仰面望他。

檐廊杳杳的宫灯下,簪缨双手交叠于额前,郑重地向卫觎行一长辈礼:“阿傅回去反省了大司马的教诲,确不该轻信于人。现下我已向杜掌柜求证过,而今,可否再称大司马一声舅父?”

她不等回应,抬起头,认真地望着男子的脸,他其实生得很俊逸,也很年轻。“若大司马嫌此称呼老气,我便唤您作……小舅舅,行吗?”

眼前之人,是向她伸出过两次援手的恩人。

第一次,她无知,自己放弃了跳出火坑的机会,终也吞下自作自受的苦果。他却不嫌寒心,依旧愿意再次出现,再次伸手。

在她凄风苦雨的时候,他是暗夜里的一盏灯,及时为她照亮一条前路。

是透过铜钱方孔看到的太阳,长视,可灼人目。

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簪缨便不说愧悔或道谢那些肤浅之言,只是拜他。

卫觎心想,原来是反省,不是气恼。

他心中却宁愿她是在闹别扭,而非反躬自省,她不需要时刻这么谨慎,在他这里,她可以肆无忌惮的。

可小女娘已然这么乖了,为之奈何。

高大的身影堵在门边,低眉细细地思索,终也只得轻道:“想叫什么,都依阿奴。”

他侧身向里让了让。待簪缨跟上来后,自然地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这句话卫觎昨日刚见面时便问过,当时簪缨尚与他不熟,胡乱道了句,走一步算一步。

今日簪缨很坦诚,定定道:“捋虎须。”

没来得及退出门外的徐寔闻听见这掷地有声的三个字,目光轻凝。

实则细想想,与皇室讨债,且出手便是一张四十尺的债契,任她再有理,再有势,皇家又岂是予取予求的软柿子,可不就是伸手去薅老虎的须子吗?

不过既有大司马在此,便用不着徐寔参谋了,他退去后,不忘将门轻轻关上。

屋内二人相对而坐,卫觎也未露出过于意外的神情,只问:“为何?”

簪缨一顿,明白他是在问自己与皇室翻脸的缘由。

前世发生的一幕幕在脑中回闪,她无从说起,也不愿说起,垂眸,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我,我想试探对方的底线在何处,痛击一下,看他们如何反应,我等着接招。”

声色稚嫩的小女娘,磕磕绊绊地说着对衅交锋之言,身经百战的卫觎却不轻视,又问:“虎口大张,涎腥齿利,如何应对?”

“断腕。”

簪缨毫不犹豫,睁着漆明的眼眸:“换只手,再捋。直到拔光胡须,敲断牙齿,制住利爪。”

然后看一看,在那张张牙舞爪

的画皮下,还有什么可倚仗伤人的。

她想要伤害过她的人,通通付出应有的代价。

【二更】

建康宫,式乾殿,一室灯影掩映,帝后对太子带回的消息始料未及。

“这是何意?还?还什么?”

此事给庾灵鸿的冲击过大,她姣丽的面孔因表情过于用力,显出几分刻薄之相,指着地上的那摊布,心肝发颤。

“这些年杜氏代唐家向宫中进献之物,都是他主动为之,公心为表对天家敬爱,私心却是想让缨丫头过得舒心些,说到底,为的都是他家小主子,难不成还是皇宫主动索要的?那宗室成了什么?照这绢上所列,倒是半个内库都成他们唐家的了!岂有此理,此为大不敬!又非坊间籴米买菜,一笔一笔记算得如此清楚,难说是否早有预谋!”

李豫背手立在百宝阁旁,久久未语。不防一转眼,将格子上好几件精巧的器玩与那绢布上所列的名目对上了号,沉晦地收回视线。

他问太子:“阿缨还说了什么?”

李景焕将牙关咬得腮骨棱起,再无力地放开,哑声道:“说五日之后,若不归还,便去找……白马寺的抄经生。”

帝后二人俱是一惊。

庾氏声音都抖起来:“她要干什么,她敢威胁宗室?难不成她是个债主,宫里不还东西,她便要将‘账单’广而告之惹天下人取笑吗?”

“陛下,”庾氏怒其不恭地转向皇帝,神色哀婉,“这丫头不成了……臣妾有罪,多年来细心教养培育她,怜她孤弱,怕她受屈,不成想宠着护着到头却养出一头白眼狼。妾恳请陛下下旨,这便派人将傅簪缨带回皇宫,以免事态扩大,皇家颜面有失。”

“不可强行召人。”李景焕反应过来,“母后,她只是一时……神智有失。”

庾灵鸿怒道:“吾儿还心向此外向女?”

“够了!”李豫沉沉打断庾氏的聒噪,褪下腕上的黄檀珠串捻动静心,思索应对。

下一刻,皇帝又蓦然想起,这串已经用惯的手持也是簪缨进献的,顿时憋闷不已,本想撂在一边,指腹摩挲到温润的触感,重又带回腕上。

“太子,阿缨当时说话时,大司马可也在场?”

李景焕一听此人,目光便沉了下去,“在马车中,不曾露面。”

庾氏觇察皇帝的神情,捏起嗓子怯声问:“陛下的意思,是大司马在后头撺掇缨丫头如此?”

皇帝此时却不吃她枕边风这一套了,轻哼道:“他但能硬来,何屑于此。子童夜寝于室,岂不知之?”

庾氏当即想起了寝宫朱柱上那道二尺枪痕。

这是她此生中最大的一道耻辱。

而陛下脱口便揭她的短处,显然是已经动怒,不顾情面,将这摊子事怨怪在她头上了。

庾灵鸿悲从中来,她这些年为皇帝生儿育女,兢兢业业管理后宫,却犹不及那个已死的人吗,连她胞弟如此狂逆不驯,陛下也能容忍,反观自己的兄长幼弟,而今尸骨安在?

可庾氏不能表露出分毫对陛下的不满,甚至不能有委屈。

她勉力弯起失色的唇瓣,“陛下说得是。缨娘子之事……请陛下放心,她到底在臣妾膝下长到十五岁,臣妾定在五日之内妥善解决,必不使宗室蒙羞。”

皇帝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摆摆手,“退安吧。”

庾氏道是,忍气与太子退出中斋。

才出殿门,便听背后响起黄门侍郎的声音:“摆驾毓宁宫!”

庾氏脚下一崴,险些跌倒,幸被太子扶住。

她反手扯住儿子的衣袖,夜色掩住了她的脸色,看不出是气是恐,然而那把声音,却是真切地咬牙切齿起来:“同母后回殿里好生说一说,

那丫头当时还说了什么?她是给你养的,你要振夫纲,要想法子把她笼络住!”

李景焕却摇头说不,“我这便回去整理她的东西,她既要,我便还。还尽了,孤再向她讨要,这些年我待她的心意,她又拿什么还?”

说罢径自回了东宫。

庾氏听见这赌气的话,气上加气,回到显阳宫,连摔几只杯盏,还不慎折断了精心保养的指甲。

这在端庄雅惠的皇后娘娘身上是极其罕见的,陆媪忙掺住皇后,“娘娘万莫气坏了身子。”

庾氏不知是想到皇帝去了梁妃那个狐媚那儿,还是愤于被养熟的狗崽子咬了一口,既懑怒又不解:

“为了个傅妆雪,就至于闹到这地步?眼大心空不懂事的东西,她难道以为她进了东宫,此后太子身边就不能有别人了?混账!”

陆媪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后娘娘一眼,斟酌着言辞:“娘娘,会不会傅娘子记起了小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