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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噤声。”庾氏往常便看不上小庾氏一惊一乍的作派,皱着眉眼,“天大的好事降到你家,你却还看不上眼了?”

“娘娘,不是这话……”小庾氏眼珠转了几转,“这傅娘子多年来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孰人不知孰人不晓,虽则眼下有些口角……可我们阿愉不成器,如何能掠美?”

她咽了口唾沫,小声接着道:“臣妹知道,庾氏没落了,娘娘这些年一直想让崔愉过继在庾氏门下。论理,这本是天大的荣耀,臣妹只有欢喜的,可当年那卫……那大司马离京前扬言,吴郡庾氏一门,从此后继无丁,有一个,他便、那什么一个。连我家夫君也受波及,好好一个世袭罔替的二品侯爵,硬是自降到从四品,就因为大司马一句‘若逾四品,崔氏必步庾氏后尘’……娘娘,我膝下就阿愉这一个儿子,豪财与美眷自然很好,可也得有命去享啊。”

小庾氏知道皇后在打什么主意,她是眼看傅娘子不跟太子了,便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外甥身上,左右不让傅娘子落到别家。真成了事,到时唐家那份儿巨财也落不了崔家,还得被宫里找由头弄去。

可这是容易的事么,唐氏也不是傻的,能看不出其中根底?傅簪缨连一国储君都看不上,又能看上太子的表弟了?

再说,大司马还在京里杵着呢。

小庾氏是真怕那尊佛啊,想当初,他一十五岁少年,手里既没兵又没权,就能硬生生将庾氏满门逼入绝境,她夫君为此,丢了爵位,还险些与她离绝!

而如今,他本事大涨,是既有兵、又有权、又有通天的脾气。听说为了让病中的傅娘子吃上一口冰盏子,他亲自下楼玄,一骑奔西市,领兵十万的大将军踏了鸡毛蒜皮的凡俗地,那得是把人护成了什么样?

就这,小庾氏哪里还敢肖想有的没的,嫌她儿命太长吗?

庾氏冷冷道:“往日求本宫办事时满口殷勤,而今不过略提一提,又未定下,你便左推右托起来。初一,王家在乐游苑办宴,便令阿愉兄妹同去,只是叫阿愉先认一认那丫头,心中存个形影,那卫家竖子就能吃了你不成?”

这般语气,明显已是动怒了。小庾氏不敢再辩驳,却是腹诽:往常为着一个傅簪缨,防外男防得洪水猛兽一般,阿愉还是太子殿下的表弟呢,七岁后就没见过那丫头的面了。现下倒又有说辞。

心中虽不满,面上还要关怀太子几句,“听说太子的头疾这几日又犯了,没根没由的,究竟是什么缘故?”

一提起此事,庾氏便心疼,她若能知道病因,倒还好了,偏偏整座太医署的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着她的焕儿受苦,真比疼在她身上还要难受。

庾皇后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你若知晓何处有良医,便荐进来瞧瞧吧。”

消息传到新蕤园里,杜掌柜一听便警惕起来,提醒小娘子提防庾氏姐妹弄鬼。

簪缨对此心里有数,点了点头。却另想起一事,也须提前提防。

她向杜掌柜要来一张南朝的堪舆图,在案上铺展开。

别的都可学,可望着那些弯来绕去的曲线,她真是一点也看不明白,只得问道:“杜伯伯,颖东谯郡在何处?”

杜掌柜经过这几日,对于小娘子上进求学的态度已然明了,但听她脱口便道出一个不曾踏足的地方,仍觉惊奇。

点指,往羊皮地图上淮水与颖水交界点的正北方一指。

“便是这里,小娘子何有此问?”

簪缨唔了一声,不好说是因她前世听得那场波及半壁江山的流民帅起义,正是从这里暴发的,避重就轻地抱过狼,揉揉狼柔软的鬃毛,含糊道:

“烦劳伯伯帮我找人打听,此地是否有一个叫乌龙与手的人,若有,探听清楚他的身份底细,家中人口,且让人好生盯着。”

两年后皇帝山陵崩,李景焕登基与世家内斗,正是这个人最先在淮北纠集了一万多流民,自立为王。因这名字十分特别,又是春堇的老乡,所以春堇在萝芷殿里念叨过几次,簪缨才得以记住。

然而更多的细节,她却不知了,只能先去找有无此人。

杜掌柜见小娘子不愿说,便不问了,一口应下。簪缨想了想又道:“新安……地图上可有这个地方吗?”

杜掌柜奇道,“那是北朝洛阳的一个县,小娘子在那里也有人要找吗?”

在北朝!簪缨也愣住了,心内咚咚跳了两下,点头道:“有。”

“不过尚不知是何人,请杜伯伯派人帮我留意,那个县里是否有比较……特别的人事或新闻。”

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我糊涂了,那里是北朝……”

她连京城的北门在哪里都不知道,还异想天开到北朝去打探消息,真当是自己家门口了。

杜掌柜眨眨眼,“倒是不难,唐宝在那边经营着马场,我遣人去递消息,可为娘子效力。”

他的语气过于轻描淡写,就仿佛说的是遣人出门卖两张索饼,这回轮到簪缨惊讶了,“不难吗?”

杜掌柜笑了,“小娘子怕是不知,这南北两朝最大的蓄牧马场,是在谁的名下。”

经此一点,簪缨忽便想起,唐氏先祖,以贩马起家。

两朝最大的马场,竟是姓唐!

簪缨却未如杜掌柜预想的那般,露出好奇或自豪的神情,而是倏地缩紧了手指,左手下意识压住右臂。

这些遍及南北的产业,都是外祖与阿母留下来的,她却像个喂一块饴糖张一回口的孩童,无知地惊奇着,却不见全貌。

对唐氏了解得越多一分,她便为过去的自己不值一分。然而,眼下却非沉湎过去的时候,簪缨道了声好,托杜掌柜帮她留意这两处。

关于前世的兵变,她记得的线索也只有这么多了。她不知这一世的走向会否和前世一样,但过去的经历至少让她懂得一个道理:怀金过市,必须要有自保之力。

不论是太平还是动乱,唐家富可敌国的巨财都足以引人意动。

前世那个兵临城下点名索要她的新安王,到底是何人,到底为财,还是为人,是想胁迫她,还是想……救出她,簪缨至今不知。

既然不知,能做的准备自然越多越好。

可准备做完后,人又是止不住想把事情往好的方面考虑的。

新安王……

小舅舅……

这两个一直在心里打弯的念头忽地串成一条线,簪缨被自己惊了一跳。

她偷偷瞄了杜掌柜一眼,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往鬼画符似的地图上扫两眼,“这个,京口,在哪里呀?”

杜掌柜瞧了瞧小娘子扑闪的睫毛,提笔往京城的东北角画了个圈,“大司马驻扎的军府,便在此地。”

簪缨心事被戳破,揪着狼耳朵避开视线,小声嘟哝:“伯伯你笑什么?”

“我?我一直就在笑呀。”杜掌柜往常也不这么促狭,但小娘子可能不知,她此刻的模样就像个想偷糖吃的小孩子,让人特别想逗一逗。

他学着簪缨的语气说话,簪缨反而不窘了,清澈的眼神直望着红笔圈起来的尺寸之地。“大司马领的兵,真有十万之多?”

杜掌柜:“官数是这些,加上麾下的流民帅与佣兵,远远不止。”

簪缨便长长舒了口气。

仿佛听见大司马统兵数多,依恃势众,是她今日以来听到的最好一个消息。

但很快,她眼中的光彩又微微黯了,问出那件疑惑许久的事:“第一次见面,他穿狐裘,伯伯,我小舅舅……受过伤吗?”

杜掌柜听后,也收敛起笑意,“小娘子,不曾听过那个传闻吗?”

簪缨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什么传闻?”

——北府卫公,征,染恶疾,每逢既望,经脉寒伤,戾怒无常,生人勿近。近,则嗜血虐杀方止。

既望,便是每月的十六日,每逢既望,便是每到十六他就会发病,一月一次,一年十二次。

簪缨同他在西山行宫上相遇的那晚,正是十六。

簪缨不知自己听到这句话后,是如何一种心情。她只以为那日小舅舅是偶尔不适,才会在夏日烤火穿裘,毕竟他第二日便好了,全然与常人无异。

怎会是,每月发作一次。

寒伤。嗜血。虐杀。

“不是的。”她不知是在与谁争辩,只知狼在她手下低呜一声,是颈毛被揪得疼了。“小舅舅不嗜杀,也不戾怒,他一点都不凶。传闻不真。”

她便是见证。

杜掌柜轻叹一声,大抵只有小娘子会觉得大司马“一点也不凶”,不过有一句他是认同的,他也不信这种离谱的传言。

簪缨紧接着问:“能治么?”

声音里没了预事规划的从容,有种没处依着的惶然。

这却不是杜掌柜能够回答得出来的了。

……

月半中天,屋里燃着烛。

簪缨和衣枕在枕上,双臂犹高举着那张地图在双目上方,盯着那个红圈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