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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正对不起的哪里是她。

傅则安起身便看见王三娘,山眉如岚,正脉脉看着自己,似有无尽言语,又似心灰意冷。

他心神一悸,无地自容地再度揖手:“三娘,对不住……”

王蓿目光轻漾。

簪缨刷地摔下帘子,再不理会此人,命帷车再向前驶出一箭地停下。三女这才踩着踏凳下车来。

视野豁然开阔起来,入目满眼,红香绿玉,远方山似莲花艳,近处水流明月光。簪缨望着那山色清奇,心中喜欢,不由遮扇远眺,口中问:

“那是什么山?”

接引的王氏婢奴笑道,“回小娘子,是覆舟山。”

簪缨一愣,在她身后的任娘子也变色,王蓿立即反应过来,忙令那小奴退下,引簪缨看竹看水。

顾细婵年纪小,唐夫人在海上沉舟罹难时,她才刚出生,不大晓得此事,却是张望着驰道边上那一长排的车驾出奇。

“紫绛油軿车、青盖云母犊车……咦,这是公主与皇子仪驾啊。”她扳指头想了想,转头问王家姊姊,“想是二皇子与五公主也受邀过来了?”

她人不在京城,可对于皇族仪仗、士族谱系的了解,亦是从小习背,了如指掌。

王蓿的面色尴尬起来。

王家与二皇子一派走得近,这样的场合,自然落不下他们。

簪缨不以为意,“无妨,咱们过去吧。”

却说此日的乐游苑内,青槐随拂,绿柳逐风,高台低榭,锦帐凉亭,樽中石榴,案上葡萄,无不齐备,及至大族高宾,无不早至。

王谢两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半数皆在这里了,这在寻常的聚会中极其少见。为的,还是对那位只闻其名而不见其真面目的傅家女娘好奇。

此女被皇后养在内宫多年,足不出宫,见过她的人寥寥无几。

随着她与太子殿下退婚之事广为传

扬的,便是当日太子对小傅氏说的那句:她不如你。

没几人见过傅簪缨,却有许多人都亲眼见过那位名叫傅妆雪的女娘。

中人之姿而已呵,也未见得出奇。

太子既说自家的未婚妇不如她,而那日参宴的王氏老夫人却赞傅簪缨“形佳骨娴,色清质好”,难免好奇孰是孰非。

——要知王老夫人的眼界独高,可从不轻易夸人。

谢家妇程蕴,与王家妇谢霜这一对姑娣,相见寒暄,同坐一处。别家夫人有好信的,前来拜问:

“您二位夫人是见过那位傅娘子的,敢问比之那小傅氏,何如?”

性情爽朗的程蕴先笑了,“快别这么比,说是云泥之别,都玷低了那云,侮及了那泥。”

王夫人容德端庄,慢慢理了下卷草纹深衣制缘的袖口,曼声缓言:

“夫人可听说大司马的祖上,曾出过一位卫玠郎君,人称玉人,时人皆曰:‘王氏三子,不如卫家一儿’。”

那位好事的夫人一听涉及大司马,悚然一静,哪敢在背后议论那一位,讪讪不敢高声:“河东卫氏的容相风骨,自是不可比拟的……”

王夫人道:“我膝下那三个女儿,比之傅女,亦当如是。”

谢夫人听了笑道,“你过谦了。”

然而京城人都知道,王丞相的这位夫人最是风姿谨肃,不激不随,但凡出口之语,绝不夸饰,亦不虚谦。

而她膝下的三娘王可贞,更被誉为“王氏姝丽,书画双绝”。

那位夫人听后暗自啧舌,总归不能相信,那傅女娘当真那般出众么?真是那样的话,太子殿下又怎会弃她不顾,移情别恋?

杏坛外泓光如洗的水榭边,有一座用细容纱支起的避尘宝帐。

帐中坐着一位身穿小春泥金地广袖纱袍,戴护梁冠,踩高笏履的年轻郎君,高贵俊雅,却神色紧张,不时向林苑入口处张望。

对面坐着的少女年才十三四,青螺小髻桃花妆,皓雪素腕双跳脱,一身玫红色的窄襦反抱腰彩,下系八破石榴长裙。见场中的郎君名媛个个都心不在焉地等着,少女不开心地嘀咕:

“不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嘛,有什么可好奇的。”

“小五,慎言。”年轻男子道一声。

这兄妹二人,正是二皇子李星烺与五公主浈和。

二皇子今日是奉他母妃之命过来的,出宫前,萧氏特意叮嘱他关照傅娘子,万不可让傅娘子靠近水边池边。

同时还要盯着皇后娘娘的内侄崔郎君,莫让他单独接近傅娘子。

这两句话语焉不详,可李星烺在宫中多年,一怔之后便察觉了其中的意思。

他愕然的同时,也觉得中宫的胆子太大了些,心思太下作了些。

关于那位傅娘子,李星烺知道她乃自己未来的皇嫂,兼之显阳宫那边有意防着毓宁宫,所以他与她从小到大见面的次数,其实并不多。

每年宫宴上瞧见几回,李星烺对那个小女娘最深的印象,便是觉着,她真像一朵软软的云,同稳肃的二姊、跳脱的五妹不同,同宫里任何一个女人的质气都不同。

她的那份干净,飘在云端,仿佛根本不该属于这座皇宫。

李星烺觉得傅娘子不该遭受如此对待。

他余光扫向几丈外的席位。

那里跽着一位突额宽腮,面傅厚粉的郎君,身上那身绀蓝色的褒衣直如刚从染缸里捞出,蓝得眩人眼目,正是小庾氏之子崔愉。

崔愉今日到此,心中也是没底。依他的家世背景,往日间是不配和王谢子弟同席的,那些个华宗骄子,也不屑带他玩。这回家里却不知用什么法子,给他和妹妹弄到了一席之地。

来前皇后娘娘还

特意召见了他,悄悄嘱咐他,若有机会,不妨与傅娘子攀谈几句。

可他阿母却耳提面命,让他务必离得傅娘子越远越好,万万不可招惹。

崔愉满脑子糨糊,人还没见到,先觉得自己身上仿佛有几道不明的视线,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

崔馨坐在兄长身旁,也是一脸郁郁。

她先因与刘家退婚丢脸,不欲前来,可又一想,今日是王家做东道请傅簪缨,心里头隐隐感觉太子表哥定也会来。

其实她的想法很矛盾,若她笃定太子厌弃了傅簪缨,那么太子不来才是对的。

然而崔馨说不清哪里来的预感,还是打起精神,又是朱砂面靥,又是飞霞妆地倒腾了一番,早早便来。

到来之后,那些一等世家的贵女也不大答理她,崔馨又自顾自气愤,手里揪着柳条,怕人听见,咬牙低咕:

“都说士庶天隔,互不相通,傅簪缨和家族闹翻的事早传遍了,今日士,明日庶,便是一文不值!就这么着,也值得王家巴巴地延请,看来这自诩清高的门户也不过如此。”

说着,却见崔愉蓦地屏住呼吸,直着眼看向前方。

崔馨奇怪:“大兄,你看什么?”

她目光随他望去,亦是一怔,随即,滔天的嫉妒之火自她眼里升腾。

只见游苑入口处,一位白衣女娘与一位红裙少女联袂而来。

那红俏丽多姿,宛如鲜活的一团火烧云霞,那白,却是炎炎夏日里的一捧冰雪,如天外客,沁人魂骨。

及至婢子仆妇们簇着那雪裾曳履的女娘走近,八角亭中,一向被人誉为“双姝并蒂”的王氏女与谢氏女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赞叹之色,会意一笑。

珠玉在前,可退避一舍。

若春日宴上早有此女,想必双姝之名不复存在,三足未必鼎立,一冠可压群钗。

少女原是,暖金轻铸骨,寒玉小凝肤。

那女子,原是女子见了,都会轻怜的女子。

偌大乐游苑,仿佛被仙人下了个避声罩子,顷刻间鸦雀无声。

众人连呼吸也不觉放轻,唯有薰风吹拂,袭她雪袂轻裾。

不知是谁突然轻笑了一声,打破岑寂,却是怪声怪调:“奇也怪哉呀。”

真是奇怪,风闻太子殿下近日患上了不明缘故的头疾,有无一种可能,是眼疾连带所致?

否则,根本解释不通,太子为何舍明珠而取米粒呀。

曲水边的一块大青石上,一个身披水墨单衣道袍的年青人懒卧其上,丰神逸采,风流相放,才服五石散,又饮葡萄酿,望见簪缨,摇头嗤笑:

“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之不芳。”

这醉语讥得人太狠,但也没人敢阻止。只因他是王丞相最宠爱的幼子,一向如此荒诞不经,放浪形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