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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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第二次信了他的鬼话。”
他会在每个雨夜为她捂耳。
他会保护她什么都不必害怕地长大。
簪缨只看见他线条冶丽的薄唇一张一合。
她眨着乌溜溜的眼睛,伸出手,小心指了指他的手背,又指指外面的天。
卫觎放下手,雷声已过,天色阴沉将夜。
簪缨一脸担忧地反手扶住他,隔着一层挺括的衣料,手心儿都能感到小舅舅身上散出的热气,愁眉愈拢,“舅舅,你方才说什么,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来得不巧,你快进去歇一歇吧。”
卫觎避了避头,躲开不知何来的一缕香,手指在她腕上轻搭,道句:“不妨事,习惯了。”
而后唤进林锐,叫他撤下炭火打开窗子。
林锐进来一见地上大氅和将军的眸色,怔愣一瞬,心惊似裂:两天三发作!
徐军师知道只怕要揪断胡子,葛神医来了是要骂人的!
卫觎淡道:“去。”
林锐只得忍下欲言又止,看了小娘子一眼,似哭似笑地退下去。
簪缨一头雾水:“小舅舅……”
“沈阶可活命。”
屋里降了温度,卫觎犹耐不住,踱到门外的台阶上席地坐下,背对簪缨,声音貌似恢复了冷静。
“我本拟等他三日,若你不来找我问此事,这
人就留不得了。”
簪缨内心震动,小舅舅果然是知道!她犹豫几许,同手同脚地挪步出去,觑着他侧脸,不知作何表情地轻唔一声。
卫觎转头,把仅留的一点笑意挤出来给她,“纠结一晚上,不就是想问这个吗?对付庾灵鸿母子,多大点事,至于藏着掖着。”
通天的逆事,轻飘飘落在他口中,不如一块糕饼重要。
见少女眉眼中担忧不散,卫觎展开浓黛入鬓的长眉,“我没事,一月里总会有一次的。白日睡多了,一时半会睡不着,你若不累,陪我坐会?”
其实他已有两日一夜没合眼,昨日扶灵,夜里守灵,今日又审了显阳宫的杂碎。晌午那会儿她遣人过来问候时,他并未休息,只是当时血腥气未散,虽说那幢屋子离得远僻,他总不愿一丝污垢沾到她身上。
簪缨便在卫觎身边的台阶坐下。
她并拢双膝,低头盯着飘在地面上的毛毛雨点,“你不生我气吗?”
“我是谁?”
“小舅舅。”
“小舅舅永远不生你气,你做什么都是好的。记住了。”
簪缨不由抿开唇瓣,若她有一个蜜罐子,她会把这句话好好地装进去,再封上三层泥封,天气晴好时,便取出来晃上一晃。
她抱膝扭头问:“方才的话何解,为什么说他可留?”
卫觎淡然解释:“此子聪明,既敢来找你投名,自是有所准备。他能透过你的举动看出背后的深意,便也能揣测几分我的心思,便也该知道,卫觎不是他该妄自揣测的。我知你事,你不知我事,他知我事,那么他要不要告诉你?他若告诉你,你必然会来找我求证,我一知,忌讳被他猜度,就可能容不得他。他若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告诉你,却可以两边皆讨好。可一旦如此,他身为你的卿客,便是暗藏私心,对你不忠——我必杀他。”
她既然选择走这条路,有些话,卫觎也不忌摊开来与她说明白。
簪缨倒是没被后头那四个字吓到,花了些功夫理清其中的弯弯绕,唏嘘了声怪不得。
“怪不得当时他犹豫了一下,又转身回来。可是小舅舅,如何确定他不是连这一层都算到了,才会对我实言以告呢?”
卫觎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又冷淡地眯了下眸,“所以我说,此子过于聪明了。”
簪缨隐隐觉察到卫觎的不快,连忙说:“他是我的人了。”
卫觎呼吸沉浊了一下,没脾气地道:“听你的,不动他。”
又问:“他哪句话说动了你?”
簪缨不曾意识到卫觎在帮她复盘,摇了摇头说,“都不是。”
卫觎略显意外地看向她。
簪缨的眼里难得露出一点狡黠气,“我识人之智不足,但只看一个人的底线在哪里。那日在朱雀桥边,我见他背着生病的母亲去求公道,却为恶吏所欺。少年血气方刚,受不得激,拳头都已挥出一半,他却顾忌老母无人奉养,生生忍住了。”
她将那日在马车上目睹的事,娓娓地讲给卫觎,眸色被积云下偶尔划过的紫雷染得斓漫。
一个说得出“一朝权在手,杀尽负我人”的人,却能为亲人忍住拳头,她信他。
卫觎嘴角轻勾,女孩的软侬话音如同一剂清凉散,听后满身躁火都似为之一散。“可听说你们密谈良久。”
簪缨毫不心虚道,“他口才了得,我多学几句,何乐不为嘛。”
吐了句俏皮话,她又凝神,扭脸轻问,“小舅舅,你什么时候回北府?”
“赶我走?”
卫觎睫影漫淡,轻睨她一眼,“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是想自己来。可巧我与姓庾的也有一桩积年的旧账,当年没算干净,不久前,又多了桩新账。这般,
你报你的,我报我的。跟你保证,让你先来,你心满意足之前,我不插手。”
在簪缨心里步步算计谨慎以待的对手,在他口中,却成了可以讨价还价由谁先宰杀的砧板鱼肉。
簪缨目光一刹矍亮,心突然就放下大半,想憋住,还是没忍住由衷地笑了一声,“会不会太儿戏了?”
卫觎温和地低头看她,“玩得尽兴就好。”
戏台给她搭好了,玩伴她自己也找好了,上台舞弄声姿的丑角们也一个不差,他便在幕后,看着她肆意而为。
“小舅舅,雨大了,你冷不冷?”
“我热。阿奴困么?”
“不困,我再陪小舅舅坐一会儿。”
……
台城,显阳宫。
庾皇后贴身的近侍一下子丢了四个,住在外宅的内詹事还好说,那大长秋和陆嬷嬷几个,却是在宫里一眨眼的功夫不见的!
有小太监语焉不详地说,仿佛看见几道黑影闪过,难不成,这内宫禁苑里进了刺客吗?
庾皇后慌忙通禀陛下,而后又召集一营禁卫军守在显阳宫。
她望着寝殿内梁柱上头,那道清晰如昨的枪痕,心里隐约有个形影,惧怒掺半,紧咬银牙。
到了下钥时分,去查找大长秋的侍卫没寻到人,却是大司马帐下的四名骑尉入宫来。
声称大司马给皇后送礼。
他们一人怀抱一口重逾百斤的大酒瓮,一路上的宫门侍卫,见骑尉腰间所佩的北府刀,没有一个敢拦,四人畅行无阻入后宫,直接把东西撂在皇后的正殿。
“尔等大胆!”庾皇后气得手抖,对殿门外神色畏惧的禁卫军怒斥,“你们都是死人吗?”
还未等她发作完,眉尾带疤的假节令史直接笑着掀开瓮盖,“娘娘,您瞧仔细了!”
庾皇后完全是激怒之下的本能反应,随着话音低头,倒要看看姓卫的玩什么花样?
乍一眼看见坛口内一团粘腻红泥,庾氏还不明底里,只隐隐闻见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阴沉皱眉。
下一刻,海锋狞笑着一脚踹翻瓮身,那一滩血泥便如流水泼洒在织锦薰香的地衣上。
泼天的血腥臭气,瞬间弥漫整座宫殿。
庾氏还愣愣地看着几团黑色的毛发与一颗血白圆珠混杂其中,甚至未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一怔之后,她忽然变色作呕,失声低叫一声,昏死过去。
殿外禁卫军人人色变。
他们拱卫皇城十余年,从未目睹过如此凶残血腥之事!
疯了,真是疯了!
殿内的四名骑尉神色平常,有一个还请示海假节,“剩下这三瓮,推不推?”
海锋不顾宫娥们的刺耳尖叫,仰头望了眼殿顶繁复华丽的藻井,“嗯,大将军没说……那就推了吧,闲着也是闲着。”
等那四瓮肉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斑斑驳驳铺在皇后寝殿的地上时,太子匆匆赶至,看清殿内景象,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他急命宫人将晕倒的母后抬至偏殿,召集医丞。而后他死咬牙关,怒视那四个闯完宫根本没打算走的北府兵,抽出禁卫军的一柄腰刀,架在海锋脖子上。
李景焕双目赤红,一字一句道:“孤诛你九族!”
“小人九族啊,有一半都战死了。”海锋笑道,“大司马给太子殿下带话,请太子,三思。”
李景焕怒目欲眦,牙咬了又咬,手抖了又抖,终是对外吼道:“将四人押入天牢,一个都不许跑!”
此事震动,随即便传入天子耳中,龙颜大震。
太子跪在皇帝面前,求父皇给母后讨回公道,严惩恶贼。
戌时,北门接到百里加急军报:北府
军暗夜中全线向台城方向进发六十里,呈半围之势。
戌时三刻,兵部尚书董无涯在府中连衣冠都未穿戴好,冒雨入宫城,神色惶惶地给皇帝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驻守淮水外多年、号称大晋铁骑的易水营和朔风营,不久前回拔京口,南朝北户中门大开!
等董无涯汇报完,又听说了后宫惊变,他扑通一声给太子殿下跪下了,“请殿下快放那四人回去,我朝边防经不起如此儿戏啊!”
李景焕恨不得一巴掌抽在那张没提过枪也没打过仗,全靠祖辈荫泽才做上兵部尚书的肥白脸上,“难道是孤视大晋江山为儿戏?卫觎谋逆之心昭然,宗室一让再让,颜面何存?”
董无涯欲哭无泪,漂亮话谁都会说,可放眼江左,有谁能调动祖将军、卫将军两代人一手培植起来的十万嫡系北府兵?又有谁能用一个名字便令胡人闻之忌惮,去顶上防淮防胡的重任?
他转向皇帝恳求,“陛下,陛下不能再拖了,且与大司马弥隙修好,有何事召进宫来好生谈谈,迟,则生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