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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气说完,见女郎听得认真,眼神愈发皎亮。

他这里略一顿,簪缨紧接着便问:“如何精兵精甲,如何身先士卒?”

“此事,但留心者皆知,并非隐秘,想来我说出口,大司马当恕我……”沈阶低念一句,骈夹指间的一截短炭无意识搓动,染黑指甲,继续为女郎解惑道,“在卫大司马接手京口之前,北府兵丁所穿的战甲,不过是造价最低的皮革甲,这是没法子的事,北府的嫡系兵户加流民兵力,不少于二十万众,朝廷下发边费年年不足,只靠本地田赋助军,早已捉襟见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使祖将军能征善战,用装备参差的兵甲去对抗更为骁勇的北胡骑兵,胜也胜得艰难。

“大司马上位后,魄力极大地将玄铁锁子甲普及到下层士兵中,并设立什长以上,用七札鞶甲,幢主以上,铁甲内加皮革,校尉以上,玄甲内加蚕丝,参将以上,便配裲裆甲、明光甲这等昂贵铠甲。

“盔甲如是,兵器亦如是。据闻大司马擅用武器为马槊,槊,自古便是马上兵器之王,一槊在手,万军辟易。然而槊的制作方式又极为繁琐费时,一杆好槊,不是铜铁所制,而是韧木胶合,风干再三,再用一根麻绳系在槊端二尺处,检验两端是否不坠不浮,全部通过,才算合格。所以有一槊百金的说法。这样的武器,一般将族子弟尚且用不起,只有高门世族,身家底蕴深厚者才配用。然大司马却说,愿使帐下骑兵人人用槊。”

簪缨听到这里深深屏住一口气。

一槊百金,却使人人用槊。

又是精甲,又是强械,又是战马,朝廷负担不起这笔庞大的开销,那么这笔钱是从哪来的?

“如此靡费,钱从何来?”沈阶适时接下去,问得与她心里话如出一辙。

簪缨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不成,这笔军费是由唐家暗地里支持的?!

可是不对,据她所知,唐氏与北府军队之间并无往来。至少杜掌柜从未向她提起过。

沈阶接着道:“当时朝中不少人皆说,大司马年少气盛,一意孤行,既不懂治军底里,也不晓治家艰难,如此做是舍本逐末,尾大不掉,早晚有一日无以为继,会拖死整座军镇。可谁也没想到,大司马就这样一年一年地将焕然一新的北府军撑了起来。听闻,大司马曾在三军之前笑言:只要能给他打胜仗,他就愿意用好马好鞍好刀好枪伺候着,肉食麦饭管够,立了功说不上媳妇的,他叫徐军师亲自保媒去。”

簪缨目光闪动,在他栩栩如生的描画里,她仿佛看见一个意气风发又带着点蓬勃痞气的披甲将军,横槊作笑谈。也有几分能想象,徐先生听见那祸水东引的壮军辞时,是怎样一种无奈的神情。

少女洁白的眉心舒展又凝住。

又是什么样的经历,让这位北府战神在短短几年里,从那般意气风发,养成如今沉如渊岳的气质?

不是如今不好,只是,“他很艰难。”

“这便是艰难了吗?”

沈阶低沉了嗓音,“又闻大司马带兵与匈奴列阵对战,次次一马当先,冲锋最前。凡兵者,有先冲锋锐,有镇军主将。先锋负责冲刺,主将则坐镇中帐,运筹帷幄,像大司马这般不要命的打法,遍数南北两朝,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来。朝野上下,便又响起一种声音,道大司马单逞匹夫之勇,不顾谋略调度,是谓飘

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终有气衰力尽的一日,到那时,侥幸赢了几仗的北府兵便成一盘散沙,不攻自破。”

砰地一声,一只粉拳忍不住砸在案上,溅出盏中的几滴茶水。

沈阶的眉心跟着跳了一跳。

“说风凉话的人,何不去沙场守疆一日?”簪缨雪腮紧绷,重重道,“我舅父从未输过。”

沈阶唇角动了动,掩睫道:“是,据仆所知,大司马至今无败绩。他如是一位天生的战神,不可以常理揣度,马上用玄铁重武,次次身先士卒,这么多年,依旧不见疲态。连礼仪化外的匈奴也要敬佩一声,‘此子真无敌’。”

“女郎,你可知,由大司马统领的北府军,在这五年大大小小的抗胡之战中,死伤率低得有多惊人。”

簪缨不知确切数目,却能够想象,一个不惜用精甲精器去武装自己部下的人,一个对阵时打马冲在最前的人,不会允许手底带出的每一个兵枉死。

爱兵如子,不是口头说说而已。

只是这世道,却觉得爱兵如子等同爱草如金,不过笑谈。

簪缨垂下的浓密曲睫微颤,被沈阶一气灌输了这许多军政之事,胸臆有所充溢,却一时说不出来。

沈阶等女郎心情平复,同样默着。

屋里静了,屋外喧吵的黄莺唧唧又占上风,沈阶余光见案上有几滴茶渍未干,不知在想什么,走神似的取帕擦拭。

袖头里的白丝帕才拈出来,少年忽凛然回神,又塞回去。

“咦,似乎有些眼熟呢。”敞开的堂门廊子上,穿绿襦绿裳的阿芜探进小半颗脑袋,那一角丝帕没逃过她的眼。

原本小娘子问策光明正大,一园子里又都是自己人,便没有避人,也不防着人听。阿芜对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是不感兴趣的,只是隔着门棂,听见少年口齿清晰,嗓音低冽如潺潺泉流,不觉被吸引。

于是耳朵越听越往前凑,不觉间便探了半个脑袋进去,正撞见那一幕。

没等阿芜想起来那帕子有何古怪,被打断了思绪的簪缨抬头。

她不明所以,先看了眼沈阶,见他神色冷静如旧,只是向阳的那侧耳尖被晒得有些红。

簪缨让他不妨往右边挪挪垫子,又嗔视阿芜,“不可失礼,来给沈先生倒茶,润润喉。”

阿芜趋步入室,弯身在沈阶旁边续上茶后,余光悄悄往他的袖子瞟。

目不旁视的沈阶已敛起袖管正襟端坐,道声多谢,又下垂视线对女郎道,“阶今日多言了。”

“半点不多,犹嫌太少。”

经过这番长谈,簪缨对此人所怀才学又有了新的认识,由衷道:“你想要吐露这些见解,一定很久了。”

沈阶持盏的手微微颤抖,茶汤泛起带着涟漪的明光,映入他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