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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如死灰,刹那萌生出一死了之的念头。

就在这时,庾灵鸿听闻外头传来一阵车轮辚辚的响动。

庾灵鸿内心一动,眼底浮现希望之色,连忙扶墙起身踉跄走到寺门口。

那耳背媪奴不明所以,自顾自念叨:“娘娘要解手?屋里便是了……”

庙门口有禁军把守着不得出,庾氏顾不上埋怨,目光灼灼地盯向那辆车马,却在看清车外随扈之人时,如坠冰窟。

唐氏的杜掌柜,她在唐氏进献凤冠入宫时,见过许多次。

马车止在尸黎密寺前,一道素发及腰的清丽身影走下马车,正是身披月兰色观音兜披风的簪缨。

下车后,簪缨环望四面荒草,没急着走向寺庙,而是在夕阳下先轻轻吸了一口野外新鲜的气息。

不管怎么说,这里空气还是不错的,地方也旷大安静。

在春堇和阿芜的陪伴下,簪缨俏步如莲,趟过狭窄的草径来到庙前,对上庾灵鸿吃人一般的震动表情,雪肤乌发的女子浅淡一笑。

“皇后娘娘没想到是我吗,您以为是谁呢。”

昨日,宫里来人抚问传召,簪缨没有兴趣进宫去安慰一个被爱子伤了心的糊涂老翁。今个却不惜乘车颠簸一路出城来到这里。

就为亲眼看一看庾氏画地为牢的模样。

抬眸看几眼庙里的情景,簪缨仿佛想起一件有

趣之事,颊露梨涡:“当初我愿修葺这座败庙,请皇后娘娘舒舒服服地住进来,太子却推行筹钱敲钟的名堂,未肯松口。也罢,到底是做儿子的一片孝心,皇后娘娘留在这里,也算多年付出有了回报,该当欣慰了。”

“对了,昨晚娘娘休息得好不好?”

庾灵鸿耳听这片多年来听惯了的吴侬软语,竟觉无比刺耳,抖手怒指簪缨:“是你!都是你在背后捣鬼!”

她恨到极点,欲扑上前去掐死这个笑容碍眼的小贱种,却被庙门两侧的禁军叉戟阻拦。

冰冷的铁器外,空有一只手爪探出空隙,指甲皮肤是冻得青紫的颜色,再不复日日以珍珠香膏滋养的白皙柔滑。

风气微微掠动簪缨的衣袖,她就立在寺门半丈外,神态清沉容雅,不退一步。

冷眼看够了庾氏最后的挣扎,簪缨摊开自己的掌心,低头看了看。

夕晖沉沉,将上头的掌纹氲染出几道斑驳的影。

她用很平静的语声问:“当年你用软尺打我时,没想到会有今日么;你让我饿肚子,雷雨夜把我独自关在无灯的房间里,没想过会有今日么;你哄我喝下那碗药,抹去阿母留给我仅有的回忆时,不曾意料到会有今日吗?”

“你,你都记得了……”庾氏打了个寒颤。

继而,这个女人目中呈现破罐破摔的狠色,癫狂大笑起来:“你记起来又如何!傅簪缨,告诉你,你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你也知道你小时候有多么乖乖听我的话吧,就差没长出一条尾巴对着我晃!你就是天生的贱命,你要记,就记得一辈子,你是怎么被本宫调教得团团转,就算本宫死了,你也是个骨头轻贱的玩意儿,这辈子你都休想忘了这一点!”

春堇与阿芜同时露出愤怒的表情。簪缨听了这话,淡淡握拢掌心。

她的黛色双眉柔软无峰,气质却像这片山,有着无人得见亦自开自得的澹静包容。

“其实,你若一开始便拿我当女儿来教养,未必会有今日果报。只是你不敢啊,你生怕教好了我,会有旁人觊觎,怕我的心便不在宫里。说到底,是你对自己的儿子没信心,觉得他配不上我,留不住我,才会出此下策。”

她好似自言自语着,仰头想了想,瓷白的脸颊笑色浅浅:“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心境平和,不因庾氏口出恶言而动摇半分,庾氏的痛脚却被簪缨一语刺中,顷刻失去理智,浑身发抖地喝道:“你胡说八道!呵,昨日没有毒死你又如何,你还不知吧,你五岁喝下的那碗药,根本无药可治,你三十岁后就会白发落齿,变得丑陋无比地衰老死去!”

庾灵鸿越说越疯,早已失去一朝国母当有的淑仪,面色狰狞如市井泼妇,“系狗当系颈,我只恨往日反系其尾——”

庾灵鸿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她望着簪缨身后,两只瞳孔突然惊恐地颤抖起来。

荒草道外,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缯车,不知何时来的李景焕一步一磕绊走到近前,脸色苍幽若魅,没有一滴血色 。

簪缨侧了侧余光,如见陌路。

她今日来此,只是想亲眼看看庾氏的下场,算是给前世的自己一个交代。她知道,庾灵鸿余生的日日夜夜,只会委顿在此,感受着从云端跌入泥沼的痛不欲生,慢慢化为一具枯骨。

她抬起指尖微拢披风,是时候该回去。

“母后……你说什么?”

李景焕那一双瞳仁,却黑沉如一片深渊。

郊外最后一点天光暗下去,四野冷风起。

“不,焕儿,我……”

再狠毒的人,面对自己子女时,总是希望隐藏住身上不好的一面。庾氏嗫嚅之时,李景焕已咬牙上前攥住她的腕子,冲力之大,竟短暂地搪开了挡

在门口的铁戟,刃锋划开他掌缘,鲜血直流。

李景焕感受不到疼痛,声音前所未有地绝望,“你拿她当——”

那个字,他心头百颤,道不出口。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道洁白的身影。

原来长公主说的没错,他什么都不知道!阿缨遭受过的一切,出自他生母之手,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解药呢?”

李景焕往前揪着庾氏低吼,“你给她下了什么?你怎能如此狠毒!解药呢!”

庾氏颤着唇注视这个眼神视她如仇敌的年轻儿郎、她亲生的孩儿,怔忡半晌,又哭又笑:“你不问母后这一夜是如何过的,只问这个么……好,好,好儿子,告诉你,没有解药,她只有等死!怎么样,你要杀了我为这贱人报仇吗!”

李景焕牙底生生咬出血丝,攥在手里的一圈骨肉慢慢缩紧,却又无能为力。

簪缨看够了这场无聊戏码,只在听到“没有解药”几字时,不由又想起那味熬了十六个时辰的药,晦黯地出了会神。

暮色四合,她转头对侍女道:“咱们回吧。”

“阿缨别走!”

李景焕闻声慌张回头,像害怕丢掉什么至重之宝一般跑到她身边,因跪了一个昼夜,滴水未沾,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在女子脚下。

他爬不起来,便死死握住她的一截裙裾。

望见裙底微露的绣舄尖尖,李景焕终于泪眼模糊。

“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负你。阿缨别怕,我定能找到解药救你。”

时至如今,这样不值钱的悔恨,已经不能在簪缨心里激起半分涟漪了。

她眼望高山,蹙眉只道:“你不是负了我。”

“我是傀儡,你如蒙童。你根本连事情全貌也不知,一直活在别人给你编织的梦里。你连辜负二字,都配不上。”

她前世被庾灵鸿当成傀儡养了十五年。

李景焕觉得她木讷无趣,呆板寻常,这些话,原可以当她的面说的,他若早说出来,说不定一语棒喝,她就醒了。

可,他不能说她这个木头样的人,内里也是空空荡荡的。

李景焕,我用心腔子里锥出的血,爱过你一回了。

我半分也没有欠你的。

至于你欠我的,我要你还。但你所还再多,依旧配不上我曾经付出的一切。所以我不稀罕。

簪缨维持着最后一分教养,没有直接上脚把人踹开。春堇阿芜都是头回遇到这种情况,前者胆子大,弯下身去掰李景焕拉扯小娘子裙裾的手。

李景焕却死死不肯松手,双眼血红地仰望簪缨,只求她再看自己一眼。

而他心里,未尝不比任何人都清楚。

阿缨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阿缨,对不住,对不住……”他反复呢喃的,仿佛只剩下这句最无用的话。

“我有无说过不准再叫我名字!”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簪缨早已不是任人搓圆揉扁的面团了,忍无可忍,就要一脚跺下。

突而。

一阵啸风掠过她耳侧,一只玄铁长箭自高处飞射贯入李景焕的肩头。

如同天外飞来的一箭,力透肩骨,将李景焕整个人带翻,钉入地面,染红一片草稞。

簪缨回首,定睛只见山岗上出现一道冷峻傲岸的身影,高高踞坐在一匹白玉骏马上,左手挽繁弓,右手挥龙渊,铠甲猎猎,英姿勃发。

这一幕,逆着光,在漫山荒草与暗昧黄昏的映衬下,俨成一幅令人入目难忘的嚣悍剪影。

簪缨一怔过后,心咚咚地跳起来,笃定地喊出一声:“小舅舅!”搴裙朝他跑去。

她虽看不大清那人的面容,但她知道,

是他回来了,一定是他回来了!

奔跑在郊野间的少女,哪里还有什么片刻前的镇静从容,什么淡定气派,她眉眼间的冷漠一霎全部化了,只像个雀跃孩童,能跑多快就向前跑多快。

她知道那个人在那里是不会消失的,可她也无法理解自己如此急切是为着什么,只知晚风高高地扬起了她的披风,少女系在身后的长发一抛一落随着身形起舞,宛如一条流动的柔滑元锦。

山上之人的嘴唇动了动,相隔甚远,听不到声音,仿佛是说不要跑。

而后他劲利地一抖马辔,直从陡峭山坡俯冲而下,迎向那跑得不管不顾的女孩。

白裙上山陂。

白马下高冈。

相距还有三丈有余时,穿甲的男人压腰在飞驰快马上跃落地面,马停人未停,抛弓朝着簪缨步履稳健地走来。

心情激动的小女娘估错距离,一时刹不住脚,向前兜头扑去,啊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