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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罢背过身,兀自冷静一阵,向外吩咐一声,叫打一盆水来。

候在廊子下的春堇听见,忙不迭端进一盆热水。

春堇将铜盆放在屋内的盥洗木架上,不敢窥伺大司马,便不时偏头留意小娘子的神色。

卫觎让她退下,自己走过去将洁白的巾帕浸入水盆中,拧净水分,手至眼未至地递到簪缨手里,“渥一渥眼睛。”

他把自己的救命之药让给她,见她哭了反哄着她,现下又耐性十足地伺候她。簪缨接过温热的湿帕,心头酸涩,又欲流泪,忙将帕子整个蒙在脸上。

静谧闺阁,烛影摇摇,二人互相背对,一时都未言声。

静默一许后突又同时开口:

“不准动去西域的念头。”

“小舅舅你只等我两年就好。”

两人又同时一静。

论起识破人心,无人比卫觎更机敏擅长。他望着她的背影,锋朗的眸子里闪过怜惜,“阿奴听不听话?”

簪缨不答也不回头,拽下帕子慢吞吞走回妆镜前,摆摆胭脂摸摸珠钗,假作没听见。

然后她看见铜镜里多出一道高大的身影,弯下身将一只手臂拄在她手边的妆案边沿,从镜中注视她的眼睛。

“出京后跟着我去北府。”

他察觉到簪缨危险的想法,这是要看管她的意思了。

簪缨目光寥落,不肯吭声,忽然出其不意地从卫觎臂弯钻出去,一股脑踩舄上榻面壁窝进被子里。

被子一直拉到脖颈窝,只留给卫觎半个后脑勺。

卫觎保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被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弄得使不出脾气。

她视他,仍旧如信赖尊长,涉及床笫都无半分防备。

这么大喇喇地跟他耍赖。

卫觎深望帐中一眼,知她心里难过,心中却有一道声音在告诫自己,不能再留下去了。

他无声走出屋子。

行至门口时,屏风里传出窸窣转头的响动,软软的声调从床榻那边唤出口:“小舅舅。”

卫觎没回头,柔缓嗓音融入槛外的风凉夜色,“我今晚住在府里。”

像鹌鹑一样埋在被窝里的小女娘,就被这一句话抚平了恐慌的心。

卫觎出门没走两步,却见檀顺站在堂外的幢幢灯影中,颇为担忧地往堂里张望。

之前簪缨与杜掌柜说事时,屏退了众人,是以檀顺并不知此夜之事,只听说簪缨回府后不知为何突然哭了,故闻讯而来。

卫觎今夜内心饱受之折磨,隐密而绵长,他没办法显露分毫,却有人明目张胆地觊觎,气海刹然翻涌,蓦地沉声:“没你的事!”

檀顺周身一震,被大司马一身引而不发的威煞摄得心寒,连询问簪缨如何的话也忘了。

他顿了顿,咬牙不走,脱口道:“我想从军,大司马可否纳顺入营,兵卒皆可。”

上一次便是在这里,卫觎的手下将檀顺制伏丢出堂外,他全无还手之力。

檀顺自那以后便知,没有一副拿得出手的身手,是无法赢得阿缨姊姊的青睐的。

卫觎何等敏捷心肝,一瞬洞察少年所想,冷冷看着他,“我家阿奴不嫁武将。”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哪怕整日悬心吊胆的心情,都不应落在她身上。

檀顺正值血气方刚,怔忪之后火气也冒了出来,满脸不可理喻:“大司马是否太霸道了?莫忘了你并非她的嫡亲舅父,说到底,姊姊的事要她自己拿主意,无需大司马费心做主。”

卫觎想起在屋里一而再的心猿意马,神色沉冷:“我便是她嫡亲舅父。”

不知还剩多少日月的余生,只可做她舅父。

他盯着檀顺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去,之后去往麾扇园。杜掌柜仿佛为了弥补过失,早已打点下人在园内点燃了灯燎,这片暂住过的旧居通明如昼。

然而当那片旷寂无边的明亮涌进卫觎眼帘,打在他的鞶底靴子上,他突然感到莫名的空寂。

那道高颀的身影在原地凝立半晌,掉了头。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簪缨眨着一双失了神采的红肿眼睛,在床上听着脚步声远去,才转过身,便见一抹白影无声无息地踱至床边,仰颈看她。

她伸出手臂,摸了摸狼,仰面喃喃自语:“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么,那么好的人,怎会无青天垂祜。一定还有办法的……”

“小娘子睡了吗?”正在这时,春堇在外轻轻扣门。

簪缨迟应一声,春堇这才入内,手中捧着一个冰盒道,“方才大司马出去时吩咐奴婢,取些冰来给小娘子敷敷眼睛,怕明日肿起来。”

簪缨愣神片刻,没有拒绝,拥被起身,任由春堇垫着帕子为她冷敷。

有几次春堇都忍不住想问小娘子,杜掌柜同她说了什么,那个什么什么莲又是何物,会致使小娘子如此伤心,可见簪缨萧索模样,未敢开口。

簪缨明知她心里疑惑,也未多说什么。等完事后便让春堇出去了,想一个人静静待着。

烛灯静静燃着,簪缨抱膝坐在榻上静静对烛痴望。

时近夜半,烛泪燃熄,簪缨头顶正上方的屋瓦上忽然响起三声忍不下去的敲击,一道不甚清晰的声音从上头透下来:“睡觉。”

簪缨耳尖一抖,这回倒抬头惊讶起来。

半晌,她眸光细细闪,唇角抿起一点重振旗鼓的勇气,乖乖吹灯躺下闭眼。

房顶,卫觎枕臂躺在倾斜整齐

的瓦面上。如银的月光洒在他身上,让那张常年凛毅的面孔无端温柔了几分。

这个连续征战五十日又长徒奔波一整日的男子,在这么个硌硬不舒坦的地方,终于踏实地阖上眼好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