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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推门,天欲晚,雪花不知何时落满了白梅枝头。

错落满山岗的梅树,皎白一片,分不清其上是花是雪。

簪缨将一口清凛含香的空气吸进肺腑,满心燥意为之一荡。

她走到一棵梅树下,与卫觎并肩看着漫天簌簌下落的雪沫,轻喃:“下雪了。”

卫觎看着那张柔嫩白软的脸颊,抬手给她的斗篷拢得更严实些。

然后,又帮她把她的白貂小帽好好戴上。

簪缨什么都用不着做,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她自己不知道,她仰头看着卫觎的眼神,像方才仰天看雪,目光越纯净,越像在勾人。

戴好了,男人多余地在貂帽子轻抚一下,尾指从柔软的绒梢一荡而过,有些舍不得似的。

他多此一举地接过侍从送来的伞,全撑在她头顶。

“小舅舅得走了。”

低沉哄人的语调。

他耽搁了一日,托阿奴的福,金鳞薜荔已得,兖州那边文远还病着,再回蒙城又得花去一夜。

便该在此分别了。

簪缨知道,应一声,低头取出在袖子里捂热的雷击木,仔细掖进他的襟怀。

翻动时无意看到卫觎贴身带着的那枚平安符,簪缨顿了一下,知他没骗自己,又为他仔细整好衣领。

“小舅舅,你想过吗?”

卫觎好像知道她所问何事,丝毫不隐藏心底的想法,道:“匈奴未灭,外敌当前。”

他有他自少年起坚守的使命,也有祖将军交付的遗志期望,灭胡之前,不可能分心他顾。

眼前说别的,都还为时尚早。

他自然也有一个丈夫该有的野心,但是一旦放任这种野心,又恰恰会成为滋养他体内蛊毒的心魔。

簪缨点了点头,他所有说出的、未说的抱负,执念,困局,她都明白。

卫觎道:“既决定去青州,我留两千人给你,别说不,你用得上。”他垂着深稠的眸色,“沈氏子有才,然性孤心深,我本想留傅则安节制他,但你不愿多看见那人,如今有了严兰生,也好。沈蹈玉和严兰生这两个人,一个起自微寒,一个叛出世家,一个藏于九地之下,戢鳞潜翼,一个动于九天之上,凌空蹈虚。你用此二人,得其中庸,兼听明信。”

簪缨轻嗯一声。

他教她用人呢。

原来从一开始,他便是要将严兰生留给自己的。

卫觎又道:“阿奴,你羽翼已丰,想飞多高便飞多高,想飞哪去便飞哪去,我在一日,便一日倾尽全力托着你,直到你不必借任何人的风势,扶摇直上九万里。严二的话,听一半留一半,若是心里还没十分想明白,不用马上做什么决定,也不用做别人眼中的期待之人,要紧的是自己开心。”

严兰生的那个暗示,簪缨听明白了,卫觎只有更明白的份儿。

青州是块乱地,也是块宝地,是这几年南北两朝争夺的要冲之一,若有谁能羁縻,无异能令天下侧目。

龙莽和严二郎都看得出簪缨手握的资本与能力,卫觎不会看不到。

可他一直没在她面前提过青州,是不想让这么小这么娇的一个人,选一条最险难的路去跋涉。

但她决定下的事,他都不阻拦。

簪缨眼睛发酸,又嗯一声。她确实还得再仔细想想。

白梅岗的雪势大了。

数百玄甲亲随,在更远处的雪坡下整装待发。

卫觎临别,好像还有许多重要的叮嘱要一一说给她,最终,却只目光柔怍地看着女子,“北府军永远听小东家调遣。”

簪缨抽了抽鼻子,反而仰面露出一个甜美的笑来:“包括大司马在内吗?”

她才不要什么离愁别绪,兖州在北,青州在东,今日背道一别,她要让他记挂的是自己笑起来的样子。

卫觎目光深深一动,“我第一个马首是瞻。”

真的吗?

簪缨那双漂亮的眼睛闪动着疑问,在伞下轻轻踮起脚尖,抬起下巴,用气音:“要亲亲。”

卫觎被她的憨态感染,终于松开心弦,一下子笑了。

方才在陋室中谈论天下大势的男女,此时在雪中,面对面地笑,只如一对亲昵寻常的情侣。

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彼此之间连名分都未定下。

收拾已毕的严兰生隔着茫茫霰雪,望见远处的一幕,微微失神。

白梅树下,红影娇艳,黑衣撑伞,自己却被雪色落了满头。

杜掌柜帮着小娘子新收的客卿将行李装车,路过他身边时,顺着严兰生目光看了一眼。

杜掌柜失语一瞬,而后有意无意地念叨:“有些事心里知道就好啊。”

此人虽投了小娘子,却毕竟是傅家的人,当初小娘子将傅氏家族收拾得惨痛,这人竟似浑不在意,杜掌柜不免留个心眼。

严兰生恍若未闻,望雪自语:“大司马的药难道还没找全?”

杜掌柜惊心地看向他。

那厢树下,簪缨自己也知说的是玩笑话,小舅舅是不会照做的。

毕竟已有前车之鉴。

马车上的那件事,她此时想起依旧心如鹿撞,媚眼轻觑他,心想,此时不说,下一次见面又不知是何时了,故坦裎道:

“小舅舅,车上的事,你不许生我的气。我当时是想……若能亲到你,依你的品性一定会对我负责,那么,你不在我身边时,就不可再喜欢任何别的女子。”

“没有别人。”

卫觎毫不犹豫道。

簪缨已做好了他再次回避的准备,听到这句话,先愣一下,继而眼里点亮星子般的光,晶璨夺人。

她含笑,等着他也如此要求她。

卫觎含着深重的目光,凝望她,却不语。

他的阿奴想飞得高远,他便衔羽为她丰满双翼,不用一点笼架圈定她,不用一根丝线牵绊她,让她永远有多一种选择的自由。

若他有命活下来,等她飞累了,他接住她。

若他无福分……

簪缨等了一会,目光从明亮到平静,收起情思,笑了笑,“罢了。送君于路,相逢有期,小舅舅多保……”

话音未落,一声妥协般的低叹传入簪缨耳中。

卫觎伸手将人拉入了怀。

他单手打着伞,一只手臂也能将她的身子抱得紧紧的,在女孩眉心落下不含情欲的一吻。“好好的。”

簪缨睫羽簌簌。

这正是她想象中结实的拥抱,也是她想象中喜欢的亲吻。

她闭上眼,把脸埋在卫觎宽硬的胸膛,用力回抱他,嗅着他身上快要被冰雪盖住的生铁味。

她才与他告过别,此刻却又想让这雪落得更久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