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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在来尹家堡之前, 便听说此地戍守森严。

及车队行至,只见眼前的高堡外围参木环绕,攒植森拱, 藤萝翳于上, 莺鹂鸣其间,正中的黑漆铁门则紧闭。

上有戍楼箭垛,前有拒马栅栏。

再向北望,更有堑壕高墙,以御黄河对面的外敌入侵。

这座固若金汤般的铁堡, 当真将拒人千里四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簪缨眸色微沉, 命手下向堡门处的巡值之人拜上名刺,求见尹堡主。

等待的空当, 她透过车厢的镂花窗,向严兰生叹笑一声:“当真辛苦你了。”

严兰生已下马候在车边, 闻言会意一笑, 语气自然亲近,“别被这阵势吓倒了, 尹真其人嘛, 的确不近人情得很, 然他孝顺, 奉养的舅父是位体孱心慈的明公。主公若想得尹家堡,可从此人身上打开缺口。”

只是尹真疑心深重, 他之前登门三次,一直没机会深入接触到这位尹公。

簪缨若有所思。

那厢, 守卫接过名刺, 审慎地注视这支外来车队一眼, 便即返身, 通过内里的重重门禁,一路转至堡内中堂。

堂中肃静,弥漫着淡淡沉水佛香,有两列武士带刀而立。

居中一张铺就虎皮的坐榻上,两根粗糙带疤的手指向前伸出,勾了勾,拈住名帖。

手指的主人打开来扫了几眼,嗤然一声,似笑不像笑。

“拿小卒子试探了三回,唐子婴终于亲身来了。可探清其人带有多少人马?”

属下回禀道:“回堡主,见车队随行介士二十余人,暗中未见埋伏。”

穿黑衫袍裹方头巾的男子箕坐在席榻,一听便沉眉,“唐子婴出行,岂会只带二十人,察探不出,才是居心叵测。”

属下又道:“与唐氏娘子一道来的,还有大觉寺的昙清方丈,也具上名帖,说来探望老爷。”

男子眉头更紧,掌击案角,铿锵一声。“好高招啊,竟将大觉方丈也收服了。用和尚来做掩护,更更可恨。”

这里话音才落,从壁幛后传出几声无力的咳嗽,“那昙清方丈是位高僧,慈悲为怀,不会有歹意的。真儿,你莫总是揣测人心至坏,那位唐娘子、咳咳……她在青州行了不少好事,我看可以一见。”

尹真听见咳嗽声时已经起了身。

见到拄杖而出的舅父,尹真扶他就座,眉宇间的冷意依旧不散,“舅父难道忘了外祖与先母之祸,皆始于轻信于人。”

病容憔悴的半百老人长叹一声,“怪我在你儿时,总提醒你莫忘仇恨,将你教岔了……孩儿,防人之心固不可无,可你、你将来孤身一人守着这偌大堡坞,终究独力难支……”

“我身为男儿郎,自可顶天立地,何用求人!”

尹真不等舅父说完,拧眉硬声道。

继而他听见舅父嘶浑的咳嗽声,又不忍地皱眉,甩过身道:“罢了,舅父想见便见,左右我不会答应他们任何要求。”

堡外,簪缨一行人等候了一时,忽见眼前的铁门吱然一声从内打开。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比想象中顺利的进程反而令他们竖起警惕。

簪缨的十影卫是一向随身的,再有便是武婢姜娘,以及沈阶,严兰生,同几位主簿。他们由人引路,进入堡中,才发现此中别具洞天,占地比鸢坞大有数倍不止,极目不能概全。

到了会客厅中,簪缨没能见到尹堡主,却见到一位有几分病态的拄杖老人。

听其自陈,知是尹堡主的舅父,也就是当年拼命从北胡的铁蹄下救走尹真的人,簪缨心下反而一定。

她揖手自报家门:“晚辈唐子婴,一至青州期年,身小事繁,始来见拜,还

望明公勿怪。”

尹平彰比尹真好说话一些,大抵是笃信佛教的缘故,还算以礼相迎。

簪缨耐心等着昙清方丈为尹平彰把过平安脉,彼此客气几语,而后道明来意:

“尹公,我此来,是诚心相邀尹家堡结盟图存,共抗北魏,不知尹公意下如何?”

尹平彰深知外甥的脾气,他只是不想真儿开罪于这位在青州业已成势的首领,却也做不了真儿的主,咳嗽着道:

“唐娘子当知,尹家堡一向闭门自守,不理外界纷争多年,这一趟,只怕要让娘子扫兴而归了。”

严兰生展开一把素面竹骨扇,翩翩好风度地笑道:“尹公此言差矣。今天下看似南北并立,实则已然三分。尹家堡在黄河南岸于南北两朝间夹缝求存多年,应比我们更清楚,南朝软弱,不能庇佑尹家堡,北朝则非我族类,肆意凌虐汉民。唯大司马奇骨雄姿,毕生以光复汉室为志,如今已兵临洛阳,捷讯在望。尹家堡已经藏锋多年,我想不会只是为了一味忍隐吧,必是在等出鞘一刻!而今,正当此时机,贵宗何不乘势而起,一来一雪家耻,二来壮大自身,三来也好为后代谋一份大好前程?”

“造反就说造反,说得这么好听!”

一道厉声突起,尹真大跨步从侧堂门走出,怒瞪这个几次三番信口雌黄之人。

若非舅父要积阴鸷,拦着他,这小儿早成了他刀下之鬼,哪里还有今日开口的机会?

他转看对面为首那女子,上上下下地打量。

簪缨先被那道声音震了一震,抬目只见这名现身的男子身着黑袍,高大峻峭,一双墨色一字长眉,更显得英气凌人。

他睥睨向她的目光,尽是敌意与鄙夷。

簪缨看见了男子腰上的佩刀。

她不退反进一步,玉容清肃,抱手朗声道:“这位必是尹堡主了,小女子久闻高名。我志效于大司马,唯愿驱逐胡虏,何来造反之说。”

“你倒说说,当真合了盟,敌袭时是你的人冲锋在前,还是我尹家堡?”

尹真目露金石之光,面含凌霜之色,注视着簪缨。

簪缨忙道:“自然是我全力出兵,尹家堡可一人不出。”

她并不是虚伪诈言,按她如今手握的部曲数量,不会太计较千人级别的兵力多寡,她看中的是此处地利。

濒临冀州的尹家堡她是一定要控住的。

尹真冷笑:“算盘打得真响,你的兵入驻进来,便可名正言顺霸占此堡了。”

簪缨:“不入贵坞亦可,只要堡主首肯,允我兵马驻守在堡坞周围,以防冀州兵部南下。”

尹真:“是啊,先拉开阵势,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把尹家堡给围了。”

簪缨愣了愣,没想到这位堡主的每一个想法,都与她原意背道而驰。

仅仅交涉几语,她便看出此人当真多疑。

严兰生正欲开口,尹真厌烦此人,抢先道:“尹某听说,当年唐娘子初来青州时,发过一句豪言,道:‘青州乱又何妨,我趁的就是这个乱,乱中必有一序,我便那个序’,是也不是?”

簪缨心念轻动,若非今日听人提起,这样久远的事,她都有些不记得了。

“是又如何?”她大方认下,弯起唇角,直视这个性情凌傲的男人,“试问,唐子婴哪一句没有做到?”

尹真不能忍受挑衅,手掌霍然压上刀柄,“我尹家堡的秩序,你便做不得主!”

也是同时,姜娘上前一步护住小娘子,十卫严阵以待。

也是同时,堡坞外的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刺耳的示警哨号。

尹堡主脸色霍变,连尹平彰都颤巍巍站起,这种敌袭而响的哨声,是尹家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尹真大怒地看向簪缨:“好啊,你果然伏兵于道,要强攻我尹家堡,人来,拿下!”

簪缨神色亦变。

她下意识按住袖下的腕弩,心想她与部下约定好的信号本是怕入堡后生变,由他们在里头发出,好让外面人接应。

而今哨响在外,难道……

堡中厅堂一瞬剑拔弩张。

尹真一声令下唤来了人,那戍卫却是直奔堡主面前,大惊失色地禀报:

“堡主,北边有大军袭来,正强渡黄河,朝坞堡方向前进!”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坞外又连响三声连络簪缨的信号声,一声比一声紧急。

“渡河而来,必是冀州军。”沈阶当机立断道,“北朝要攻青州!女郎,当速派王将军领潜军向泺口渡方向迎敌,绝不可让对方顺利登陆平地,结成阵势。”

“这便是你口中结盟的诚意!”尹真怒极反笑,英鸷的双眼看向簪缨,“我尹家堡太平多年,你一来,北魏便兴兵,他们分明是冲你而来,你却拖尹家堡下水?”

千钧一发之际,簪缨来不及辩解,她神凝灵台,眸色为之一定,一身气场反而淀了下来。

“影,按沈阶之言去传,令王叡迎战。”

“卯,领一小队分路通知就近的部曲来援。”

“酉,传令马晁统骑兵冲锋,弓箭手在后,务必阻住敌方登岸的速度。拖,能拖一时是一时。”

她一条条快速吩咐,冷静的目光如同风起涟漪的湖水复归平静,水深不可见底。回首对尹真道:“我之罪过过后再算,此时你我在一条船上,唯有同舟共济。我带来骑兵一千,步兵三千,堡中有多少能战之士?”

尹真面色阴沉不定,严兰生从空隙里抢出一句话:“兵贵神速,再狐疑猜忌,贵堡多年太平就真要付之一炬了!”

“一万!”尹真骂了一声。

他心道见了鬼,这小姑子带来这么多暗兵,他手下探哨硬是探不出踪迹。还有狗肏的胡子,真敢来——好啊,新账老账一起算,就看谁怕谁!

他转身请舅父避进去,向下吩咐:“放拒马,闭城门,箭楼戍卫准备放箭,上投石机,备足金汁桐油滚石,他妈的给我把家守住了!”

说罢,他披甲大步向外,便要领亲随出城击敌。

簪缨劝止:“尹堡主乃一宗之主,统率调度皆由公出,不妨在城中镇守。”

“尹家没有孬种。”尹真侧目,“听仔细了,今日之战是我尹氏自己保家,不是龟缩在你们身后求援。咱们的账还没完。”

尹家堡有多少能战之士?他的家族经历过两次惨痛背叛,他年复一年征丁训练,要的就是人人上马皆能战!

一时间,数路人马从尹家堡方向齐驰向北,阻击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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