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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家堡要办喜事了。

檀顺看着满院子的红绸喜字, 深觉不妥。

他不知缨姊是怎么想的,有了龙莽一个义兄还不够, 忽然决定要与尹真义结金兰。

结义便结义吧, 却又弄出这等结亲的阵势。

他当面和簪缨表达自己的不赞同,“姓尹的何德何能,阿姊何以用自己的名声做儿戏?”

“老人家如今沉疴, 没别的念头, 就想亲眼看着尹堡主穿回喜服。”簪缨耐心解释,“正好我欣赏尹堡主为人, 他也愿与我结为兄妹, 如今只是略加粉饰, 为着让老人家高兴一场。”

“没有这么省事的。”檀顺不依,“他要孝敬,找别人做戏就是, 为何搭上阿姊。”

簪缨无奈,若是尹真愿意将就,也不必拖到今日,在至亲病榻前仍不愿松口。

她能揣摩出几分尹真的心性,此人以女儿身行男儿事, 打从心底认定了自己就是个男人,他此生不会嫁人, 而又不喜欢女人,自然也不会娶亲耽误其他女孩子。

当然, 簪缨不信整座尹家堡找不出一个崇拜尹真,也愿意配合做戏的女子。

但尹真又有他的骄傲, 甘心与之拜堂的人定得是个入他青眼的, 让他心悦诚服的。

“你倒是很自信。”尹真的内室, 二人说起此节,正在试穿大红礼服的尹真道了一句。

他这一生从未穿过如此艳丽的颜色,僵抬肩膀,处处难受。

簪缨却是穿红穿惯了,连吉服都不必现做,直接从箱箧中挑出一件花纹繁复些的充当便是。

反正这回杜掌柜没有跟着来,旁人都劝不住她。

此时她便着一身海棠红的曲裾,松绾云鬓,冰肌雪肤,崴身倚着席垫坐,托腮看尹真试衣,随口说:“我从不自作多情,唯当仁不让。”

尹真闻言,眼色动了动。

自六岁那年,藏身箱底的他亲眼目睹阿母被胡人糟蹋而死,他便痛恨一切亲密关系,对男女之事,更感到恶心无比。

他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余生枕边,只会有刀。

但这个与众不同的唐娘子出现了。

当她坦然地提出与他结义为兄妹,并伪装成结亲时,尹真不能理解这个女子牺牲这么多,是为了图谋什么。

簪缨却只说了一句:“尹家曾被结义、结姻所叛,以致堡主不再相信任何缔盟,那么你我不妨就结义加成婚,请堡主看一看,这世上尚有守信之人。”

铜镜前,尹真转过身正视簪缨。

这样倾国倾城,又敢做敢当的女子,该是天底下男人都想求娶的对象吧。要他伪饰一场,确实只有如此人物,方配得上与他并肩穿那红衣。

“你当真想好了,愿意帮我演这场戏?”

天气渐热了,簪缨松垮地挽着袖管,露出白生生的腕子,“我都不怕,你个大男人婆婆妈妈做什么。”

相处也没几日,她已经敢和尹真开这种玩笑了。

尹真不笑,道:“虽然此事只在尹家堡内部举办,不会传扬出去,但知道是假成亲的人,却不会知道我是——,所以这毕竟是成亲拜堂。将来你遇到意中人,他会在意……”

簪缨眸子轻轻一闪,满眼的不在乎倏尔化为柔软。

“他不会的。”

尹真第一次在簪缨脸上看见如此甜怡的神情,不像玲珑八面的一州之主,反而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他一愣,心道莫非唐子婴已有了意中人?

联想到之前关于大司马与她的传言,尹真若有所思。

不过尹真无意探问别人的私事,只道:“只要是男人,没有不在意的。”他很快加上一句,“我就是男人,所以我知道。”

簪缨但笑不语,眼里眨着细碎的光。

她的小舅舅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事事都肯依她的。

哪怕有那么一丝丝不高兴,她与他一说,也就好了。

“女子嫁回人,好像就蒙上了一层什么东西,就丢了自己的名姓脸面,剩下来箍守的,都是男人家的脸面。我偏不觉得,所以我不在乎,既是能力所及,又能令老人得偿心愿,不过敬一杯茶,拜一回天地罢了,礼教不能束我,有何不可为。”

簪缨正了正色,“义兄,我大抵很快要走,青州的事务,东西两郡有鸢坞的林成晖与峄山坞的沮滔,北方半壁,便托付给兄长了。你说的条件,我应了,我自己收拢的地方,到何时都是我自己说得算。”

她说罢,却见尹真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不禁问,“怎的了?”

“你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尹真道了一句。

“你是个想要尽善尽美的人。”尹真穿着玄缘绛襟的新郎婚袍,英姿凌霜,却有些费解地注视簪缨,“尽善尽美,就会显得假。可你不假,但我有时候觉得……你存在得不真实。”

簪缨怔忡一刻,掩住眸子低笑,“义兄也听了昙清大师不知所云的禅语吗,倒把我说玄乎了。”

也是,尹真收回莫名的感慨。他从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不过这也因为他此前没遇到过簪缨这种不拿名节当一事,为所欲为的人。

他敛袖向簪缨一拜,“尹真承你的情。”

簪缨摆摆手,“说些实际的,堡内的丁籍粮储,我要过过目,没什么不方便吧。”

尹真:“……”

举行仪式之前,簪缨特意去探望了一回严兰生。

“我和捅了你一刀的人结盟,心里有疙瘩没有?”

严兰生仍在榻上静养着,这几日外头的动静他也都听闻了,作为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他苦苦一笑。

“罢了,你们惺惺惜惺惺,兰生这几滴心窝血,就算随份子了。”

他幽幽换一口气,“只是有一桩紧要,待大司马将来问起,女郎千千万万说清楚是你自己的主意,我这身子骨可经不起第二下了。”

簪缨失笑,怎么人人都提起他……

她忍不住替卫觎正名:“他不是凶残刚愎之人,也非心胸狭隘之辈,二郎,言重了。”

严兰生闭上眼,大司马那是在女郎面前才无条件地纵容,换个人,试试?

堡中办事的效率不慢,三月十九日,定吉时,行昏礼。

彩堂中红烛燃烧,案供三牲,尹平彰被仆人掺扶着居高堂主位,昙清方丈主婚。

这场仓促而成的婚宴,没有外宾,由堡中的一等管事与簪缨带来的卿客充当傧相,也足够热闹了。

当簪缨身着一袭大红色绣金凤羽纹的礼服,执一把轻罗小扇遮面,跟随身形英拔的尹真踏着红锦而来,彩堂内外屏息一静。

新娘未曾浓妆艳抹,淡淡粉黛点就,然而仅是扇下的一个侧颜,便已靡丽生香,星皎月洁,不可方物。

充当送亲娘家人的檀顺原本都要勉强自己接受了,一见这幅月下玉人执纨扇的景象,登时心痛不已。

他怒瞪身旁的两人:“亏你们号称阿姊的两大智囊,这种事也不知劝上一劝!”

沈阶呼吸微重,不敢多望女郎的背影,沉着地盯视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神色并不好看。

他不是没有劝谏过,亦备有后计:只要号令在外的驻军一拥而围,区区一个尹家堡,何必女郎如此怀柔招揽,牺牲名誉。

然而当初蒙城军户一事,女郎已明确对他表达过不满。

沈阶犹记,姜娘最开始跟随影卫长学习武艺,被摔打得骨断筋折的那段日子,女郎没给过他一

个好眼色。

他岂敢再擅自主张。

傅则安意外地平和,仿佛簪缨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对的,淡然提醒:“看仔细,她手中扇子上绣的是桃园结义图。”

那又如何,檀顺翻个白眼,不还是要拜堂吗?

正想到此处,他余光忽见自己的副将一溜小跑进院门,不敢僭越入内堂,在远处一个劲地冲他比手势。

彩堂中,簪缨的心情极为放松。

她知是假装,故无新妇的扭捏,身上反而透出一派荦荦大端的气度。

至多在看见那对燃烧的明烛时,簪缨微微走神,心想不知将来与他合卺时,会是何等情境……

待回过神,望见对面主座上激动含泪的尹老爷子,簪缨想起今晚的任务,不可不敬,于是专心听着昙清方丈念的吉辞。

主婚辞毕,便开始拜堂了。

傧相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尹真面上一直无什么神色,然而到了此时,捏着红绸的手发紧,反是有些紧张,其中又参杂着一种说不清的抗拒。

簪缨察觉出来,偏头对他轻轻一笑,示意没事的。

尹真对上那双涤净尘埃的眼眸,心绪平静下来,二人便转身面外而拜。

这一拜将行而未行——

院子里忽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吾家甥今日喜结连理,三书六媒可有?聘礼可有?嫁妆可有?凤冠霞帔可有?母家长辈主婚人,可有?”

一道不激不厉的沉淡嗓音有如天外之来。

簪缨从听到前三个字开始,身体深处便如有一粒草种爆开,震得她心房战栗。

她怔怔地却扇,露出的容颜与那突然出现之人对上。

看见他的第一眼,那粒久候春风的种子,便在簪缨体内疯狂地抽枝开花舒展缠绕,顶撞得她呼吸困难。

她雾濛濛的眼眶不会眨了,就那么盯着他。

洛阳打下来了吗……

他一战功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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