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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真这一夜未睡,坐立难安的便是此事,他不愿想起的这个真相就像一张脆弱的纸,自从被严兰生一捅而破后,便再难复原。他不怪簪缨,这本来就是自己欠下的人情,来前,他已经坦然认命了,可听到大司马这句话,他才忽觉也许自己想错了。

他自诩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领,细辨卫觎神色,全无异状——若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会如此坦然叫出那声“义兄”。

子婴竟一字不曾透露吗?

虽昨日拜堂未成,但大司马亲眼目睹过,还能容忍并相信子婴与他的关系?

世上,岂会有如此纯粹坚牢的感情。

尹真神色几变,最终长叹:“某今日始信,世上真有守信之人。”

卫觎奇怪地看他一眼。

便见尹真向他长拜一礼,面色坚毅道:“承蒙唐娘子青眼,尹某无何,敝堡这乌合万人,某对他们有义务在身,不能轻许为人效力。但我一身,为子婴怎么出力都成,请大司马做个见证。”

卫觎听他口唤子婴,眸锋锐了锐,按捺着吁出一口气,淡道:“依她性情,只愿身边之人都活得好,未必想听到什么出生入死的话,尹兄无恙便是。”

他心里并非没有疙瘩,只是想到阿奴从前在家有两个哥哥,没借上什么力,自己苦熬了过来。如今她自己认下两个哥哥,都是她欣赏之人,她开心就够了。

龙莽在卫觎眼里是万中无一的将将之才,野路出身,论勇猛、论胆略却都不输正规军将领,只欠磨砺。这一年里他有意将麾下的军部放手给龙莽去磨合,惜才是一方面,另外也是为日后可能出现的变故……做一手防备,不至到时候让阿奴失去援手。

这尹真,能统万人之堡,也算人中龙凤,但在卫觎看来将兵之才而矣。他不指望尹真做个左膀右臂,只要济南安,则青州安,青州安处簪缨囊中,他便没什么担心的了。

正言语间,卫觎看见簪缨那两个“哥哥”加上沈阶三人,从隔壁小径而来,一见堡主在,他们不约而同驻足在月洞门外。

这三位谋士虽听命在簪缨帐下,但鉴于大司马同主子的关系,赶来拜见,也是应有的人情世故。

大司马没来时,主君的院子他们也随意出入得,簪缨不设男女之防,往常与众幕僚挑灯夜谈不在少数,有时遇到难定主意的事,他们据案争吵,簪缨便在旁听。

自然,如今谁也不敢造次了。

三人出身经历不同,各有风度,难得的是相貌都生得极好。哪怕沈阶孤落,思危白头,但被严兰生超群绝俗的姣好姿貌平均一勾,走出去也都是掷果盈车的主儿。

尹真知他们有事商谈,告辞而去。

还没等他经过严兰生身边,伤势还未完全好转的严兰生避着头,往傅则安身后藏了藏。

尹真目不斜视而去。

卫觎身上那股子懒到骨头里的劲儿还在,回头向寝门看了一眼,未召三人,吩咐了谢榆几语,遣他过去支应。

谢榆过去道:“严先生这一年扶衬女郎多劳,傅先生经营豫州有功,沈先生总管粮马租庸征徭之事,亦停辛伫苦,大将军给诸位道辛苦。”

卫觎人不在青豫,对他们的职责了若指掌。三人道了声不敢当,谢榆又取出一只锦囊单独交给沈阶,对他道:“大将军说,先生之志,洛阳近迩,等着阁下一展。”

沈阶一愣,低头接过锦囊。

他的手忽有些发颤。

那张他本以为会被大司马随手烧掉的纸条,好好地收在其中,连墨迹都未曾褪色。

堕三都,天下白。

昔者孔子担任大司寇,患于鲁国三恒家臣势力强大,侵.凌于君权之上,力主拆毁三恒私邑,不能竟行。

时移世易,

今朝门阀世家同样横行庙朝,致使皇权不振,寒士无名。沈阶与他身旁的二人到底不同,他出身底层,白衣无品,也曾为了求一仕途而谄媚显宦,四处奔走,也曾为了给母亲筹措药费而折过傲骨,写策代笔,只为换五斗米饱腹。可他得来的,永远是无尽的白眼与嘲笑。

仿佛出身寒门,便是他生来之罪,如同马蹄下的烙印,只要有这个印记,他便天生矮人一头,一世都翻不得身。

可他不甘,更不认。

当初他拜别高堂,跟随女郎离京时,就是在赌,赌他的眼光,赌他能借女郎这阵东风直上青云,为天下寒士搏一个但有才学者尽可入仕入朝,封侯拜相的机会!

只要堕了那些根蒂深固的百年世家。

只要废了只利于高门子弟的九品中正之法。

王丞相曾想以一五品之官收买他,焉知沈蹈玉,不能一人之下。

沈阶抬头望向大司马。蒙城那次,是他离死最近的一次,那次他活了下来,便知道大司马昂藏丈夫,胸襟志向非同常人,他对女郎的纵许,或者说期许,远超一般人的想象。

他也便知道,他离自己的野心更进了一步。

已无皇帝,也无宰辅的洛阳,的确近在眼前了!

沈阶没有遮掩地遥遥向大司马深揖一躬。

这几人告退后,卫觎看着三者并行的背影,心想:三人齐位,三足鼎立吗?

有辅弼广义之益,而无偏倚相倾之势。

气象初成了啊。

唯一的不足是这三人一个赛一个地年轻,长者不过二十五,少者还未弱冠,尚需一位积学深厚的明公坐镇雕琢。

卫觎一身白衣,眯着眼眺望天际,看的是已派人潜入接应的建康方向。

“老头子,你可别给我犯犟……”

旭日徐徐东升,许久不睡早觉的簪缨难得贪眠,睡醒时分,未等睁眼,她柔软的玉臂下意识向床铺探摸。

手心荡了个空。

簪缨一下子清醒,睁眼坐起,望着空空榻子,恍若只是做了个梦。“小舅舅……”

她才一唤,卫觎便推门进来了。

簪缨骤然松懈的心中滋味无法言表,眼里漾着水光,“不是说好醒来第一眼让我看见吗?”

才睡醒的女郎,声音里有着不自知的娇气与委屈。卫觎快走几步,步风带起帐幔轻动,摸了下她的头,把手摊开,“去拿药了。”

簪缨见他还在身边,很快忘了埋怨,看着那瓷制的圆盒,问:“做什么的。”

卫觎往她松散凌乱的衣襟上扫了一眼,抬指,缓缓,向下拨得更开了些,露出脂雪如凝的一片肌肤。

指尖划过她纤致锁骨,带起一串零落的痒。

簪缨肩窝瑟缩了一下,水色濛濛的眼睛纯然盯着他,险些连呼吸都忘了,更不知道躲。

“化淤。”卫觎眼神晦暗,盯着簪缨肩臂上的几处青紫指痕。

那是昨晚最开始按住她时,失了控,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