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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被严兰生一启发, 也是刚刚想到,她之前对佛教观感不佳,起因便是释无住对卫觎下的那句谶语。

虽则释大师已圆寂, 舍身奉出舍利, 救百姓于水火, 已令她的恶感转变,但是佛寺泛滥的弊端依旧存在。

从某种层面来说,当今的佛门团体在享受特权一事上, 与贵族世家有很大的相似性。

佛门寺院中同样存在着大量的荫客, 僧祇户, 佛图户,这些人受律条保护, 不服兵役不交课税, 也不入于户部籍册,导致钻空子的大有人在,寄名寺中,逃避徭役。

而一些高僧名尼又深受皇室宗亲的敬重, 有机会出入宫禁, 难保他们个个都如昙清方丈一样清正无欲, 但凡暗怀机心,便可唆摆掌权者, 干扰内政。

再者便是国中寺庙林立,占田为寺, 广纳庶民,不事生产, 长此以往于民生大计不利。

南朝是如此, 簪缨听说北朝皇室对佛教的追捧更为狂热, 必然不遑多让。

她若真能占住这个身份,经营出号召力来,便能引导佛教正本清源,去芜存菁,不再妨碍民生,也可还真正信佛人一片清明净土。

壮大声势,瘅恶彰善,重修户籍,有利国民,无论哪一条,皆与她的目标相一致。

那么何乐而不为?

簪缨从前排斥别人叫她小菩萨,是怕自己重生的秘密被发现,说到底,她只是在乎卫觎一人对此事的反应。

但形势推人走,如今出现了一条崭新之路,这个机会如严兰生所说,利大于弊,甚至无弊,她又并非真的出家,只是借势而为。

就像从前她讨厌傅则安,立誓再也不愿见他,而今兜兜转转,不也收下他在帐下效力吗。

人是可以变的,生意是周转出来的,若有利可图,她当然可以见机行事。她一点心理包袱都没有。

借用一句昙清大师的名言:利民的事,能叫骗么?

思及此处,簪缨定下心,对傅则安道:“思危的《讨庾檄文》我读过,文采斐然,朗朗上口,深谙煽动人心之道。你便配合二郎,将此事落实吧。”

傅则安愣了一下,没想到女郎会坦然提及这件往事。

他回过神,忙应是,同时心中涌起一股既高兴又惶茫的感觉。

他终于得到了阿缨的一点认可与垂顾。

阿缨交代给他的事,他一定办得漂亮。

严兰生的提议被采纳,反而有些怔忪,注视女君神采盎然的面容。

他没想到女君答应得这么爽快。

从山阳回来的女君,仿佛有一种气质上?的变化。

她变得精于抚御,恩威并施,外表看去依旧平易近人,但她真实的想法与决策,不曾因沈阶一事后与底下群僚更掏心掏肺,反而敛藏更深,令他都有些始料未及。

“观白。”簪缨决定后,才想起去看半晌没言语的卫觎。

曾在同榻共枕时,她答应过他,不与佛门为伍。

而今之计,是名存实无,她对释教依旧不感兴趣,应该……不算违背约定吧。

随着她的动作,其他人也一同壮着胆子看大司马的反应。

如果说先前那一眼,是这些人担心大司马会怪罪严兰生异想天开,那么此时,在簪缨答应以后,她的谋士们视线不约而同地对上卫觎,便似对他造成一种无形的包围之感。

这屋子里没有卫觎的人。

他的文辅,包括徐寔与其父卫公,此时都在洛阳。

不是幕僚们要分得这么清,而是文人心思原本细腻,等走到最后,这两位主子麾下的文士必然要经历一番融合。

武无第二文无第一,话是这么说不假,但哪个读书人生前不愿居宰辅,死后

不想谥文正?

为什么外头跪着的沈阶,屋里胆大包天的严兰生,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簪缨止步于后位?那是因为这名女郎得天独厚的身份、财力、人脉与心性,让他们看到了更高的可能。

簪缨与卫觎两个人手里已有的势力,合则可谋天下,分开而论,情形却大有不同。

前者散而杂,后者精而一。

卫觎最大的倚仗,便是他足以横行天下的精兵铁骑。

他是文武兼备的不世英才,打仗无敌,却也并非不懂文治,只是这些年一心伐北,无心计较微末得失。

簪缨就不同了,她手里有着敌国的财富,一路来纳入许多才士俊彦在囊中,她是青州的人心所向,牵动着豫州的私兵,还是二十万北府军的金主。龙莽也明确地表达过,他保的是他妹子。

只是世人想当然地认为,做皇帝的只能是男人。

西凉有女帝,可外邦毕竟蛮夷,中原百代以来,前所未有过。

倘若大司马当真有御极那一日,簪缨位居后宫之首,那么她今日凭自己能力获得的一切势力,便都成了尾大不掉的外戚。

二人情意甚笃时,固然不会因此产生分歧,可代代相因下去,第二代呢,第三代呢?

反之,簪缨手中的势力便是宗亲,是禁军,是从龙忠臣,是凝聚在君主手里一把所向披靡的宝剑。

自然了,卫觎并非凡夫俗子。

他有一仗一仗打下来的功勋,也有镇服天下的威名。这样的男儿,天生便有舍我其谁的豪情壮志,易地处之,又凭何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说白了,这些耍心眼的文人,其实就是看准了大司马对女君的宠爱。

若卫觎真想为未来铺路,扶植自己的文臣集团,只将簪缨当作闺阁里的掌上明珠那么养,就不会容忍野心勃勃的沈阶留在簪缨身边这么久,也不会在欣赏严兰生的情况下让他跟随簪缨。

严兰生想得很远。

他提出用佛子之名为簪缨造势,何尝不是当着卫觎的面使的阳谋。

卫觎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想将女君进一步捧向高处的小心思,端看他是否依旧能容忍了。

可卫觎的气势独,不论多少双眼睛在他身上,他单是大马金刀坐在那里,便倾压得人不敢逼视。

他俊眉如墨刀裁,面上无什么表情。

众谋士只觉如芒刺目。

就在他们忍不住缩回目光时,卫觎忽然长身而起。

严兰生心里满打满算盘得好好的,不管大司马如何生气,他至少有女君这面免死金牌。遽然间,却被这阵风惊了,有一瞬,他恍惚闻到了血气。

他无端被压得双腿一软。

等再反应过来时,严兰生已经跪下了。

颜如润玉的严二郎头顶小扇,缩肩本能道:“女君答应了的。”

他站的位置首当其冲,卫觎这一起身,严兰生又一跪,后头几位摸不着头脑的从事,后背打个寒噤,一出溜也跟着跪下了。

傅则安没跪,按着肋骨低咳了好几声。

簪缨被这帮人没出息的样子气得忍笑,无奈掩了下额角。

卫觎睨视严兰生,“腿坐麻了,怎么了?”

严兰生自然不敢信,神情讪然。他后知后觉自己丢人丢大了,可不怪他,方才一刹他感受到的畏惧,真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就像被死亡化出的阴影一口咬住了脖子,除了束手就擒,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五体投地已经是他最后的体面了。

严兰生冷汗湿背,勉强拾回几分从容,跪揖道:“小人失仪。”

卫觎未语,玄黑的袍透着冷冽。

“行了,都起来吧。”这个时候敢开口的只有簪缨,“大司马和

你们闹着玩呢。”

恰此时,春堇在门外回话说车驾已经备妥。

簪缨想想暂无其它要急于商讨的事,便令众人散了,回去各自预备起程。

先生们应诺,稀稀疏疏地告退而出,谁也没敢发出太大的响动。

他们跟随在女君身边,面见大司马的次数多了,久而久之便淡忘了坊间传闻,误以为他同女君一样平易近人。

今日才记起,大司马的那份平易是给女君的,下头的人不过借光均沾了雨露。

大司马慑不慑人,只在于假寐的雄狮想不想让人知道他已经醒了。

众人从来时路再经过沈阶身边,忽然就不觉得自己比这位跪着的优越多少了——女君的幕僚,不好当啊。

堂门虚掩上,几缕金黄的骀荡春光争抢着挤进门缝,逐照绮貌女郎的明眸丹唇,却被一道黑压压的高影霸道地阻隔在外。

“闹着玩?”

卫觎高而宽绰的身形,足以将簪缨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他背对着门低头看她,嗓子轻茸茸的。

簪缨立刻拉住他的手,仰脸一本正经地保证:“阿奴向小舅舅保证,我不会溺进佛门太深,我也不是他们的佛子。此举完全是为借势立名,既有事半功倍之效,何必拘泥手段。”

卫觎垂下的眸色发暗,“那你是谁的?”

簪缨摇晃他的手指,踮起脚尖,幽兰般芳香的丰润红唇凑过去,却不亲上,细痒的呼吸一下下喷薄在他唇边。

她悄悄透露给他:“我是卫观白的。”

卫觎如愿以偿用大手按上她的背,鼻尖与她相抵。

他没有生气,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和尚形容她是“不生不死身”的话。

这种不吉的谶谒,让他觉得可恶之极,还有一点卫觎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害怕。

“你是我的。”他的音调咬得很重,摩挲簪缨鲜活跳动的腕脉,把那块皮肤都磨红了。

簪缨多少已了解卫觎的习性,看他神气慵懒,瞳眸光色渐渐涣散,猜他是要做点什么,面颊微红地等待。

却不料卫觎只是蹭了会鼻尖,便松开了她。

簪缨茫然动眉,像个没吃到糖的孩子。

卫觎终于笑了一笑,用手指轻刮她鼻尖,是羞臊小辈的意思,“不是还有正事要处理吗。”

簪缨了然地看了眼窗外方向,抬指理鬓,眼尾的光清冷几分。

是还有一件事未曾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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