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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王面对皇上期许的目光, 沉吟半晌,只道了声“陛下三思”。无人看得出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萧氏无声凝噎,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滑落, 为她的孩儿即将面对的风霜刀剑, 也为大晋朝有如此的君主。

她跪在榻前,祈求李豫收回成命, 李豫不肯。

不多时, 王逍闻迅匆匆而至。

得知始末后,这位江左丞相诧然先看一眼李境, 心思百转,也力劝陛下收回成命。

李豫固执己见,直到再次昏睡过去,始终也未更改口径。

长公主冷眼旁观这荒诞的一幕,忽然就觉得心寒。

“贵主们,且去外殿歇息片刻再议吧。”原璁适时轻声提醒。

这殿里的味儿不好闻,长公主阴沉着脸色第一个迈步出去, 即命内侍通风散气。

太子以袖拭泪, 略整仪表随后而出。他目光静恻地望了母妃一眼,转身拜在蜀王身前:“皇伯父明鉴, 星烺无能,当不起一国之君的重担,星烺愿让位于皇伯父, 请皇伯父万勿推辞。”

此一语出,比方才李豫之言还要惊人。

蜀王威严的脸上先是一静, 而后目光深深波动,仿佛有点燃的焰星自他眸底迸出。

连梁贵妃都怔了神,长公主就在此时破声笑了出来。

她一双凤眸中含有无限幽怨, 又有无限感慨,仿佛预见这高天将倾,朱楼将塌。她自嘲着说:“原来我李家江山可论斤来卖,讨价转手如同儿戏。好啊,好啊。”

蜀王在她的讥讽中皱起眉头,按捺住心中浮沉的思潮,轻抚太子发顶,拉起他道:“你姑母所言不错,皇位岂可儿戏哉!此言莫再提起。”

他朝挡住内殿的帘幔看了一眼,神色不明。

“依本王看,陛下的神智尚不清醒,待陛下再醒时,再作论断吧。”

白马寺不愧为洛阳第一寺。

佛刹内不仅庙宇恢弘,香火鼎盛,正殿后还分布着百果园,佛碑林,荷柳池塘,僧人精舍等等建筑。人行其间,眼中但见堂庑周环,曲房连接,花丰果蔚,林木扶疏。

簪缨将自己手抄的经卷供奉在宝殿佛座前,释绪方丈亲自引她四下参观。

白马寺的僧众听闻唐娘子来此斋戒,尽来瞻仰玉容,一时间僧衣踊跃,从者如风。

簪缨所带的武僧此时派上了用场,严严实实地守护在簪缨外围,不让来者离得过近。

寺中的墙壁上绘有飞天神女图,都是建寺之时中京有名的丹青妙手画就,此后随年修补,色彩如新。画中的仙女发梳高髻,身姿婀娜,纱髾飘渺,正如簪缨今日这身打扮。

她立于壁下随意欣赏一会,比较着与江南寺中的不同。这幅景象在僧众眼里,却恰如神女照镜,唐娘子又比壁画中人更为清丽窈窕,活色生香。

“优昙华一路马不停蹄地行来,颇为辛苦了,不若先让她去休息。”昙清知道护着簪缨,对释绪师兄笑道,“咱们两个自去参禅,如何?”

释绪捋须善然称是,簪缨向两位方丈致意,方得以脱身。

她身份尊贵特殊,寺里为她准备的下榻处,是在清凉台附近的一处独立精舍。外有济南武僧就地趺坐诵经,内有姜娘与影卫保护,无人叨扰。

屋子里是个宽敞疏阔的布局,内外二隔间,舍内飘袅着淡白的沉水香烟,与直棂窗外的翠竹叶影相得益彰。

簪缨一进门,却顾不上参观,先让春堇和阿芜帮她松散发髻。

这凌云髻顾名思义,就在于一个高字。不但要先用发油将发缕梳成特定的形状,还要用五支一指来长的凤羽纹金簪,竖向将梳好的髻鬟固定在头顶,再顶着走上两三个时辰……簪缨抱怨:“我的脖子快要僵

了。”

二婢听那略显娇嗔的语气,相视一笑。

娘子的这身行头,是进洛阳之前她们联手打造近一个时辰才完成的,娘子从未穿过如此繁复的着装,本身又怕热,难怪不耐烦。

她们一左一右扶簪缨在铜镜前坐下 ,服侍她拆簪卸珥。

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垂落下来。

簪缨的头皮松快了,随意挽在身后,又换下那五重纱衣,换上一件家常缃云纱宽松襦裙,终于舒服地轻叹一声。

阿芜拧了只帕子给娘子擦脸,簪缨接过擦了,顺带抹了几下薄汗微沁的脖颈,转头问春堇:

“方才过园子,你可看清那果园里的役人大概多少?”

之前在青州时,春堇作为簪缨的心腹女使帮着打理过账目,心思眼界与从前玉烛殿里的那个小宫女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她闻言便说:

“奴婢留意了,光是看见的,至少有一二百人,洛阳不愧为天子都城,单是这一座寺院的园子,竟比咱们青州住的鸢坞里的园子还大些。”

簪缨蹙眉思忖,“那白马寺收容的役户,至少要以千计了。我记得佛寺的僧人本就不输税不征兵,这一僧之身,又有十人供应差使。”

一寺如此,洛阳城内佛寺如云,加在一起,得有多少不入黄册的佚名庶民?

一城如此,整个北朝又会有多少?

“娘子莫忘了还有良田。”

春堇提醒一声,此处里里外外都是她们的人,不担心隔墙有耳,“听说北魏帝还在时,礼佛甚笃,用金粉筑佛像,还下旨将郊外上等的田地庄子分给洛阳各大佛寺,令其自产。奴婢粗略算过,这些地方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上万亩。”

“照这么说,这些佛老爷和官老爷也差不离了。”阿芜听得啧舌,“这么多土地分给和尚种,那百姓种什么?”

簪缨眯紧了桃花眼,没有作声。

她心里有了数,不再谈此事,让春堇领人去小院里的庖厨看一看。

她名义上是在寺中斋戒,为谨慎起见,她这一行人与外面五百武僧的食膳,还是要自己人单开一灶来做,食材向庙里借取。

左右吃的是素就行。

春堇去后,阿芜沏了壶香茶晾在案上,又洗净了寺里送来的瓜果,盛在漆木圆盘中送到娘子跟前。跟着,绿裳侍女便去里间为娘子铺床挂帐。

阿芜不如春堇姐姐灵光的脑袋里还滚着方才娘子说的话,一面忙碌着,一面扭头天真问道:

“娘子打算整治佛寺,收回寺田吗?奴婢看方丈对娘子礼敬有加的,若是产生矛盾,这些僧人会不会反口诋毁娘子的身份,说您不是佛子……”

簪缨拈起一粒晶红剔透的石榴籽噙在唇间,倚案笑道:“你以为释绪方丈白念了几十年的经,任人糊弄?他也未必真信了我的说辞,只不过现今的局势摆明洛阳要易主,他不是一饮一啄独来独往的苦行僧,能管理一座皇家寺庙的人,看起来再超凡入圣,心里的账怕是算得比咱们的掌柜还清。与其不知进退,何如顺水推舟给寺里拉拢一位靠山呢。”

在阿芜恍然大悟的表情里,簪缨咬破果皮,鲜甜的石榴汁沁人心脾,那抹天然的红在女子柔嫩的菱唇上洇开,胜过一切胭脂。

她垂下纤睫,低声自语:“释绪方丈应当明白,想要佛门真正的清流永续,蠲裁混事者、改变侈靡风是势在必行。”

他若不明白,她会帮他明白。

用过午食,簪缨便没无事了。从青州到洛阳,难得有这片刻的轻闲时光,她在竹舍里歇了个午觉缓解疲乏。

醒来后,簪缨坐在榻边听了阵前殿传来的敲磬声,猜想观白此时在做何事。

午后昙清方丈来过一回,看优昙华是否往得习惯。

进门看见的却是女子趺坐在窗下蒲团上,云袖委席,点香品茶,正漫翻着一本经书解闷。

那独一份的沉静气派,分明是到哪里都能居安下览的人君之象。

昙清心中反而气馁,杵在门扉边轻咳一声,忍不住暗示:“老衲帮了优昙华如此大忙,是不是该得些……好处呢……”

老和尚挤挤眼睛,“娘子不妨听我说,佛家好,佛家妙,佛门里有——”

簪缨抬头笑眯眯道:“自然是要谢的,我请上人给大司马讲经好不好?”

昙清方丈闻风色惮,不等簪缨说第二句,袖底生风溜之大吉。

至暮,用过晚膳后,侍女们在屋内爇烛,准备服侍娘子沐浴。

春堇在点亮窗边的烛台时,忽有一道黑影从眼前翻进来,吓掉了她手里的火绒。

来人信手一抄,把火折子撂在窗台上,神情如是进自家屋室的淡定,边向里走边问,“你家娘子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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