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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唐氏给我兖州军提供军费,靡费无计,已是元气大伤,攻下洛阳后,皇宫内府的孥币你又不让偿还唐氏的亏损,说北方初平,国士要揽,军士要赏,用钱处多。如今的唐氏,哪怕恢复个三五年也未必向荣如初,能酿成什么祸患?此为你祖产,谁也动不得。他沈蹈玉大义凛然,叫他当面来跟我说!”

簪缨早知此事卫觎不会轻易点头,也不用回头看他此刻脸色,靠在他胸前,勾了他一缕发丝在指间缠绕,心平气和道:

“小舅舅说的,我都想过,可是等恢复过来以后呢?

“挨过饿的人最易吃到撑,只怕到时底下的人自恃立国有功,志趣日渐骄逸,欲壑难填,哪怕唐氏大部老人忠心耿耿,只出一个,便是国之蛀虫。

“一酌之水,或为不测之渊,若不及早防患,便如离离原草,一岁一荣,到时再想管理便难了。固然可设下监管部,但眼下人手本就不足,要优先于两省六部八座,如

何分心他顾?”

卫觎落下眉眼,“我说我不同意。”

“唐氏是我母家姓,我若抬举褒奖,便是无形将商业的地位拔高。”簪缨扭头据理力争,“现今北虏才灭,天下还不到粮充地足的稳定时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旦经商成了风气,百姓逐利弃农,则失国本。”

关于此事她非一时冲动,只为图一个克己奉公之名,而是真切分析出了利弊,故而分辩起来也有理有据,胸有成竹。

卫觎看着那双论起国事来格外熠亮自信的桃花眼眸。

她身上所负的双刃剑何止一把。

她借佛氏起势,转头又要整治佛门;唐氏是她的起兴之根本,待她一步步走到顶峰,却又要回过头节制她母辈辛苦留下的基业;甚至她本身的女子身份,也注定让她走的路比男人更难。

但她的成长蜕变,一次又一次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以至于她看起来像是毫不费力地出现在这座宫里,好像她本就属于这里,如同一位天生的君王。

世人皆以为,女子若想超越男子成事,必然得是英姿飒爽,雌雄焉辩,可他的阿奴又从未掩饰过她的娇婉。

就如此刻,她赖在他怀中与他论政,他又安敢将人小觑了去。

卫觎从前最大的私心,便是想让簪缨被全天下人仰望。

可这一刻,他的灵魂激荡悸动,突然小气起来,不愿如此闪耀的珍宝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人见到。

“原本想着,”卫觎沉默半晌后开口,“将来我们的第一个孩儿,不论男女,取姓唐氏,继承素姊衣钵……第二子承子姓,为三哥一脉的香火,再往下,才姓卫。”

簪缨第一次听他吐露如此打算,当场呆若木鸡。

卫觎转眸与她对视,“后来才反应过来我糊涂了,女子生育多风险,若阿奴愿意生,咱们有一个孩儿也便够了。”

“只是还没想好要姓什么。你就勾没了一个。”

卫觎把着她柔软的香躯,“不委屈么?”

“……好呀你呀。”簪缨怔定许久才反应过来,卫观白,这个人平日看上去衣冠楚楚的——虽然私底下有时也不太正人君子,但至少对她是循序渐进,止乎于礼——虽然……也不太守礼了,但总而言之,他在她心中的整个形象还是伟岸光明的,好家伙,没想到他不声不响,连未来孩儿的姓氏都打算上了。

簪缨与他再亲密无间,也忍不住羞红了脸。

她咬唇拿肩膀向后一撞,自是如卵击石。

卫觎纹丝不动挨了一下,将手探入簪缨宽大袖口,失神似的摩挲她光滑柔嫩的手臂,轻道:“我认真的。”

“你莫说了!”

簪缨低嗔。

殿外虫鸣约隐,灯影脉脉。簪缨自己消化了一阵,方找回镇定的语调,“我忘了听谁说过,一个人越往高走,越要削骨剔肉去适应高处那个身不由己的樊笼,为了立稳,为了巩固,变得离自己的本心越来越远。但是我未觉有什么难以适应的,在豫州是,青州是,来到洛阳依旧如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许是一代有一代的使命吧,簪缨在烛光的映照下含着眉心笑了笑,唐氏的祖辈贩马起家,也许只是为了让家人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

到她外祖一代,其势渐成,发下成为天下首富的宏愿;

到她阿母,毕生致力于打通西域与海外商路,造福国民;

到了她这一代……

为国为民,我心亦如之。

尽管重生之初,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抓紧唐氏的财产,谁也别想抢走,谁也别想败掉。但一路行来,她做下这个决定,有不舍,却不会后悔。

“小舅舅,”她不忘提醒卫觎,“若我将来有一日忘了初衷,做下

什么糊涂决定,你一定要提醒我啊。”

卫觎对上她那双坚韧又勾留的眼神,听着她豪言与撒娇混同的语气,再难忍受,蓦地反剪簪缨双手,将人一把扛在肩头站起,大步走向床榻。

“今晚本来没想动你——”

簪缨好好地抒着怀,突然大头朝下掉了个个,下意识哎地一声,两只足履凌空踢动,生怕摔落下来。

然而卫觎扛得很稳,只不过这个姿势太像马匪抢占良家闺女了,簪缨被反扭的手一动都动不了,被禁锢得羞耻不已,心怦怦狂跳。

听他话中意思,他不想,难道还怪自己逼他了不成?簪缨嘴硬:“哦,这个借口寻得好,就像皇上说他本来没想不早朝,只怪后宫佳丽太……”

她的话还没完,卫觎把她掼在软褥间,尾音跌碎成令人耳热的低吟。

卫觎拄臂,不苟言笑地撑在她上方,目光深浓凌利,“那我怎样,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那是你,大公无私,总想着他人。”

她怎么无私了……簪缨被卫觎身上那种引而不发的侵.凌感迷得目眩魂饧,心想,她也会为美色所迷,就如此刻,小舅舅一笑不笑地盯着她,她却忍不住脸红心悸,膝窝发软。

“你还是生气,要罚我吗?”她不敢跟他强了,小声地问。

卫觎滚动喉结,“疼疼你。”

……她便如一叶失楫的轻舟,被他尽情戏弄于股掌。

极乐之后,竟是委屈地在卫觎肩膀咬下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娇情无限:“我要死了……”

卫觎极低地长叹一声,他的袴里冰冷湿腻。“我才是要死了。”

“府君。”

荆州治所襄樊城,这时节山上的茱萸成片成片地盛开。

山林掩映间,一处湖源水盛的野塘前,踩木屐着禅衣的谢韬正在闭目垂钓。

长史走来,在自家郎主也是荆州刺史耳边低语几句。

谢韬睁开眼:“唐娘子手下之人,向她谏议遣散唐氏?能人啊。”

他沉静半晌,直到鱼竿微动,淡淡一喟,“卫十六几次致信约我见面,现在看来,洛阳气候已成,便去会一会吧。”

长史听了不免担心,“府君一身安危牵动整座荆襄,那卫大司马,作风悍野,万一对您不利……”

适时鱼竿大动,水波生漪。谢韬没有急着提竿,摇头道:“旁的我说不准,卫十六,不会行此龌龊之事。便约在,上蔡。”

这名风流儒雅的男子挥臂猛提,一尾长逾一尺的鲤鱼贪饵咬钩,跃出水面,鳞片在曜日下粼粼生光,溅落水花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