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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瑛应得平静。

郑月嘉见他没有多话的意思,也跟着沉默了,半晌过后忽然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吗?李善做不了的主,我可以做。”

邓瑛抬起头,开口却说了一件让郑月嘉意外的事。

“请替邓瑛跟杨伦大人说一声,海子里有一个女人,也许是他家里小妹。”

郑月嘉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邓瑛摇头。

“邓瑛戴罪之身,不便细说。”

郑月嘉点了点头,也没再深问。

“她人现在在哪儿。”

“暂不知,她身上有伤,也许之前坠过坡,这十几日一直在关押我的仓房外逗留。”

郑月嘉皱眉,“那恐怕不对,这半个月,海子外面一直在找她,闹得沸沸扬扬,她没有道理不知道,为何不找李善求助。”

这也是邓瑛心中的疑问,若不是在这里听到郑月嘉和刑部官员的交谈,他自己也很难相信,杨伦的妹妹,那个已经许嫁阁臣嫡子的女人,会在自己受刑的前夜说出这辈子为他而活的话。

郑月嘉见他不说话,又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杨伦的妹妹?”

邓瑛垂眼,“她身上有两块芙蓉玉坠子。”

杨氏一族崇玉,族人无论男女,皆爱佩玉。

邓瑛点到了这一点,郑月嘉不由叹了一口气,“可能还真被你看准了。”

说完,朝外面说了一句:“让李善过来找我。”

说完,抱臂又问邓瑛,“除了这件事呢,没有别的话了?”

“没有。”

他声音很淡,有疏离的意思,郑月嘉领了他这份意,点头道:

“行,那我走了。”

话冷了,意思也就淡了。

郑月嘉走后,庑房的门户被严实地锁死,里面留了个不太烧得暖的碳火炉子。火星子零零散散地跳到邓瑛的脚边,邓瑛蹲下身,靠着火炉慢慢地脱下自己的鞋袜,安静地坐了很久。

张胡子还没有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郑月嘉的安排,想要再多给他些时间。

如果是,那真的有些多此一举。

炭火逐渐烧完了。

邓瑛终于站起来,转身半跪在木方榻上,用手指掀开一点点的窗纸。

他也没有别的目的,就想看一眼外面的人或者物。

以前他没有起心倚靠过任何人,包括父兄和挚友,但此时却想要肢体的接触,隔着囚衣也好,如果可以,最好身上要比他温暖那么一点。

此时外面有人吗?

倒是有。

杨婉就捏着小册子坐在刑房后面的石头台阶上。

屋檐上在滑雪,偶尔一两抔落下来砸在她脚边。

要说受惊倒不至于,但看着也冷。她不自觉地抱紧双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沉默地抠着小册子的边角,眼皮很沉,却没有睡意。

昨晚她睡在邓瑛面前,睡得也并不好。

大半夜的时候醒了,睁开眼发现邓瑛抬头望着窗上的雪影,好像一直没睡。

夜里无光,但他眼睛里有一泓粼粼泛光的泉。哪怕他自己穿得很单薄,身子看起来冷得发僵,可那份在受刑前夜,仍然能安坐于墙角的平静,却令杨婉觉得有些温暖。

入人世,虽重伤而不嫉。

邓瑛的这种人性,在二十一世纪能治愈很多人大半个人生。

以前为了知道邓瑛受刑前后的事,杨婉之前几乎翻遍了X京的几座图书馆,也没有找到靠谱的相关文献。

但却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资料散落在晚明和清朝的文人私集中。

比如清朝的一个不那么正经的文人,就在他自己的私集里杜撰过这么一段。

他说邓瑛受刑后把自己的“宝贝”藏在一只小陶罐里,一直带在身上,后来他做了东厂提督,在城里置办了大宅,就把陶罐埋在外宅正堂前的一颗榆树根下,命人每日给酒坛浇水,据说,这叫“种根儿”。种根的时候心虔诚,没准儿躲过内宫刷茬,那底下还能长出来。可惜后来,邓瑛获罪受死,激愤的东林党青年把那酒坛子挖了出来砸开,掏出里面的腐物烧成了炭。

杨婉看到这里,就果断弃掉了那个清朝文人所有的资料。

做历史研究,别说立场,最好连性格都不要有。

那人是有多扭曲才能编出邓瑛“种根儿”这种没脑子的事。

杨婉扒邓瑛扒到最后,是完全不能接受任何明史研究者,出于任何目的,对邓瑛进行人身羞辱的。而最能够对抗这些乱七八糟的记述的东西,莫过于真正的一手资料。

有什么比身在当时,亲眼所见更直接的资料了呢?

杨婉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怎么说呢?

文献里的那个人是死人,和活人之间没有边界。他们没有隐私,已经熄灭了的人生就是拿给后人来窥探的。但是活在杨婉眼前的这个邓瑛不一样。

他不是烧不起来的炭火堆,不需要复燃。

杨婉觉得,至少在这个时空里,他除了是自己的研究对象之外,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是平等的。

算了。

她最终决定不要这个一手资料,站起来拍掉头发上的雪沫子,但仍然有点不甘心,回头又朝布满黑苔的墙壁看了一眼。

算了。

她又把这两个字默念了一遍。

等他好一点了再说吧,反正这一趴……也不是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