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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婉跟司赞女官知会了一声,牵着易琅向中和殿走去。

沿着明皇城的中轴行走,四周便看不到任何一丛花树,为了凸显庄重,连沿路铜鼎上的雕痕,都是棱角尖锐的。干冷的汉白玉月台上累着雪粉,风一吹挫骨扬灰般地扫向阶下。易琅原本温热的手越来越凉,走到中和殿门口的时候,已经冻得跟两块冰似的。

司礼监的几个随堂太监守在浮雕云龙纹御路的下面,见易琅和杨婉过来,忙迎上道:“陛下已经快要升太和殿御座了,殿下随我们来吧。”

易琅抬头看了看杨婉,“姨母不走吧。”

杨婉摇头,“不走,等殿下陪着陛下赐宴结束,奴婢再接您回乾清宫那边去。”

“好。”

易琅答应了一声,松开杨婉的手,转身跟着司礼监的太监朝太和殿走去。

这一丢开手,还真令杨婉有一种把他丢给社会毒打的错觉,她忽然想起她亲哥以前跟她说过的一句话,“你就是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小的时候爸妈保护你,长大了以后就躲在学校里,你知道社会多复杂?要我们丢开手了,你还能衣食无忧,一门心思地混学术圈?社会里那些人,分分钟把你那什么人文社科研究者的人设给你削没。”

也是,年轻的一代里,不论大家最初抱着什么样的初心,总有人会被逼着成为更实用主义的人,成为社会运转中更为核心的齿轮,努力地完成人类本性当中,对物质,科技,政治发展的本质要求。

三十多岁就在互联网浪潮里熬秃头的哥哥是这样,六七岁就被迫浸淫政治经济的易琅是这样,就连邓瑛似乎也是如此。

杨婉踟蹰地站在太和殿后面,也踟蹰地站在社会大门的背后。

入场券是免费的,但她和大多数的文艺青年一样,对这个光怪陆离的门后世界,又鄙夷,又充满渴望。

“女使。”

“嗯?”

身后的内侍打断她的飞高的思绪。

“您跟奴婢们去太和殿月台下去候着吧,陛下和殿下已经前往升座。中和殿此处,我们不能久站。”

“是。”

杨婉与众宫人一道立在石雕龙头下面。

殿前黑压压地聚集了京城里大半的官员。乌纱帽,团领衫,杂色文绮、绫罗,彩绣着显仙鹤锦鸡,狮虎熊豹,张牙舞爪地充斥杨婉的视野。他们或群聚交谈,或低头凝思,或开怀展颜,或愁容凝滞,在十八铜顶的影子下面,表情各自生动。

杨婉看见杨伦面色凝重地和一个人交谈着,还没等她看清楚那个人是谁,便听乐鼓齐鸣,众臣忙跪地伏身,杨婉抬起头,朝月台上看去,贞宁帝身着四团龙袍,头戴翼善冠,在司礼监掌印何怡贤的侍奉下,登临御座。

御座两旁,侍立着四位司礼监秉笔太监,以及以张洛为首的二十四个锦衣卫护卫官。

杨婉刻意看了一眼张洛的模样,他站得笔直,目光扫视着月台下的众臣,偶尔也落到杨婉身上,但并没有过多得停留。

御道下一声鞭鸣,鞭身划破头顶的太阳,在汉白玉的地面上落下一道一闪即消的影子。

按照杨婉的记忆,此时应该是奉东宫太子升座。由于贞宁帝此时只有易琅一个儿子,易琅便坐在了御座东面。至于易琅下首,则是各位亲王,然而今年只有平王一人在朝内,且年事已高,早已向皇帝辞了宴。

因此司礼监的赞礼太监,便引导四品以上的官员入殿就席面。

杨婉看着杨伦面色严肃地跟在白焕的身后,踏上玉阶。

他并没有看见杨婉,只顾在白焕耳边说着什么,白焕听后虽未有表露,但背在背后的手还是握紧了。

不足五品的官员,散坐在殿外的东西廊下,立膳亭和九亭开始传宴,殿内教坊司初奏九歌,殿外的大乐便暂时歇下,与杨婉所想的不同,贞宁年间的除夕赐宴并没有一种君臣同乐的氛围,不论是皇帝还是殿中的易琅和群臣,都持重地端好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廊上倒是另外一番风景。

因为廊上只设了宴桌,没有设座,因此年轻的官员们都散立在各处,夹菜喝酒,相互攀谈。杨婉缩着脖子,立在月台下听他们说话,其间的话题很杂,大到清田大策,小到家里的生徒科举,听得杨婉慢慢地有些发困,正当她想要闭眼的时候,忽然听到殿中张洛一声高喝,“拿下黄然!”

殿外的众臣瞬间停止了说笑,伸长脖子朝殿中看去。

只见黄然面红耳赤地跪在易琅面前,刚一直身,就被锦衣卫摁趴在地上,一丝都动弹不得。

贞宁帝坐在御座上,低头问他,“你将才向皇长子祝酒时行的什么礼?”

黄然笑了一声,“君臣大礼……”

“什么君臣大礼。”

贞宁帝并没有发作,额前的青经却已经凸暴了出来,他握着御座上的龙头雕,“朕再问你一次,为何要对他行君父的礼。”

黄然双目发红,面色因为醉酒,一阵红一阵白。

锦衣卫压迫住了他的呼吸,以致于他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

“君父……君父是谁……臣忠的是这个天下……”

他说着抬起头,“可是天下如今是个什么样啊……巡盐的死在巡盐的船上,查矿的压在矿山下面,我黄氏一族……祖先们打下百年基业,就被几个无耻的锦衣小儿,一下子全抢光了……”

他说完这一番话,殿内竟无一人敢出声。

杨婉转头朝天际处看去,云破日出之地,此时已经被厚云遮了起来,唯一的暖光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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