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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三日,京城起了大风,一连刮了三日,到了八月十六这一日,尘暴四起,黄沙蔽日,不辨天色。城内的庐屋倒了近百间,数名百姓因此丧命。十七日夜里,京内青天观中的云崖殿殿顶,忽然塌了一角,工匠们连夜补瓦,谁知第二日竟又塌了一半。

曹真人派人奏报贞宁帝。

云崖殿乃是贞宁帝尚为皇子时资建的,二十年前由张展春主持设计修建,此时垮塌,如若昭示其命数一般,令其心大恸。

闻报后,立即命皇城锁闭了四门,各部科的官员都不敢轻易离衙。

文华殿也停了日讲,杨婉陪着易琅在书房里读书。

那日风大,即便锁着门,灯焰也不安静。

合玉搓着手从外面进来,杨婉忙抬袖替易琅挡风,“快关门,我才扫了沙。”

合玉哆哆嗦嗦地合上门道:“外面风太大了,吹得人什么都瞧不见,今儿膳房送膳得晚了。”

杨婉道:“晚就让他晚吧,我煮面给你们吃。”

合玉看了看易琅,笑道:“我们倒是真没什么,您不能一直委屈殿下啊。”

易琅从书本上抬起头,“我愿意吃姨母做得面。”

合玉垮脸道:“殿下还没吃腻姑姑做的面啊。”

易琅放下书道:“我是被罚俸的皇子,能吃腻什么,且父皇身子不安,我不能思口腹之欲。”

合玉被“训”得红了耳,连声应“是。”

杨婉站起身道:“我让你去问陈掌印,青天观的事,你问了吗?”

合玉应道:“问了,掌印听了你您的吩咐,昨日亲自去瞧了一眼,说是塌了一半,连里头的老君像如今都露在外面,观里的人拿了个草棚子遮着,都不敢动手再修了。好些百姓在那儿看呢,说什么的都有。”

易琅问道:“为什么不敢修。”

合玉摇了摇头,“这个奴婢就不懂了。”

杨婉道:“那是个独柱的建筑,当年是张先生主持修建的,很难修,贸然动工会塌得更厉害。”

易琅沉默了一阵,忽然抬头道:“那厂臣是不是……”

杨婉笑着点了点头,“是,但是殿下不要去提。”

合玉还没反应过来,问杨婉道:“姑姑和殿下说什么呢。”

杨婉站起身道:“走,烧火,我先煮点面给你们垫着。”

连过了两日,尘暴仍然时起时平。

这一日黄霾蔽天,人走在路上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杨伦在会极门上找宫女要了一张纱巾子,遮着面朝内阁值房走。

路上的宫人皆步履匆匆,遮面低头难免碰撞,杨伦刚走到值房门口就与一个老阁臣撞了个满怀,他倒是没什么,两三下弹了起来,站在门前拍灰,老阁臣就没那么利落,挣扎了两下才勉强坐起来,杨伦看清楚人,忙墩身去扶,“下官没看见阁老。”

阁臣摆了摆手,借杨伦站起身道:“无妨,这天儿里谁看得见谁啊。”

二人搀扶着走进值房内,两个内侍正在查擦拭桌案上的沙,齐淮阳坐在椅子上脱鞋抖沙,见二人进来,忙将抖了一半的鞋子重新穿上,起身道:“两位大人也来得不容易吧。”

杨伦坐下了一口茶,“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入秋的时候起这么大的沙霾。”

齐淮阳道:“我们是不是该问询钦天监。”

老阁臣道:“还用我们问吗?陛下虽病着,但今日卯时,就已在养心殿召问钦天监了。你进会极门早,没听着消息罢了。”

正说着,司礼监秉笔李江捂着纱绢子在门外道:“白尚书,杨侍郎在里面吗?”

杨伦侧头道:“我在,李公公进来说。”

李江道:“奴婢就不进来,这尘扬得厉害,门一开,没得扑大人们一身。”

杨伦起身走到门前道:“陛下有什么旨意吗?”

“是,陛下召杨大人和白尚书去养心殿。”

杨伦道:“尚书今日休沐。”

李江应道:“不妨,司礼监已有人去传了,侍郎大人先随奴婢去吧。”

杨伦点了点头,回头对齐淮阳道:“我若能见到监正,就顺便问一句,内阁倒也不用特意问询。”

齐淮阳道:“也有道理,最近云崖殿塌,陛下必不安宁,我刻意过问也不好,还请大人留意。”

杨伦应下,跟着李江行至养心殿前的琉璃门下,见杨婉背风立在门下,承乾宫的宫人们皆以纱遮面,浑浑噩噩地立在杨婉身后,殿前不能私谈,杨伦索性正声问道:“殿下在内?”

杨婉闻话回身,行礼应道:“是,殿下在内殿为陛下侍疾。”

说完便侧身让到门边,手指在腰腹上偷偷了捏了个“心”。

杨伦忍不住扬起了唇角,抬脚朝琉璃门内走。

养心殿内药香四溢,除此之外还能闻到丹沙的气味,杨伦站在地罩后候传,隐约听见贞宁帝的嗽声,喑哑而沉闷,像粗糙的石头的石头在地上刮擦一般。

不多时天清观的曹真人并几个青衣道人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杨伦一直不屑这些人,索性侧身不看,避了礼。

接着钦天监监正葛玉成也揣着手走了出来,杨伦唤住他道:“这几日的沙霾,陛下今日可有垂询。

葛玉成看着曹真人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声,“我也只把灵台的事题本呈上去了,去年这个时候,钦天监听大雷,我也是呈的事题本,不能多说什么,毕竟我等言力有限,只得观看天,不得通天。”

他说着朝前一扬下巴,“陛下最后还是要信天言的,不过,我将在里面听了一耳,曹真人奏的也不是坏事。”

正说着,胡襄在地罩前道:“杨大人,陛下召问。”

杨伦与葛玉成相互辞礼,直身走进内殿。

贞宁帝靠坐在御榻上,易琅独自侍立在旁。

杨伦撩袍行君臣礼,贞宁帝连手也懒怠抬,嗡声说了一句:“立吧。”

杨伦站起身,又朝易琅行过礼。

贞宁帝道:“白尚书还未到吗?”

李秉笔凑近回道:“已经去传召了,只是这路上怕是不好行,大人脚程慢了些。”

贞宁帝咳叹了一声,“下月是太后的千秋,朕有意跟你们议一议‘大赦’的事,朕登基以来,还没行过大赦,今日曹真人跟朕提了一句,朕念太后慈范,也觉得该行降一回仁德。”

杨伦听了这话,便明白了葛玉成那句:“曹真人奏的也不是坏事。”是什么意思。

忙跪身道:“陛下仁义,与上苍同德。”

贞宁帝道:“具体的等白尚书到了再详议,朕如今要跟你议另外一件事。”

他说着扶着易琅的手坐直身,“青天观云崖殿垮塌,朕心内着实不安,不过,那是朕年轻时积的功德,并未归在内廷,朕想趁着此次翻建,将它收归大内,你领户部与工部一道议一议。”

杨伦道:“此事臣已与工部议过,云崖殿规模并不算大,所耗资费也不多,但工部……”

他说着刻意顿了顿。

贞宁帝睁眼道:“他们不敢荐人对吧。”

“是。”

杨伦抬起头,“云崖殿当年乃张展春所建,独柱撑殿,其营造之法,如今所识之人并不多。”

贞宁帝沉默了一阵,忽道:“邓瑛什么时候斩。”

杨伦禀道:“秋后处决。”

贞宁帝捏着手串沉默了一阵。

杨伦与易琅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出声。

殿内沉寂,只有炉烟流泻,又过了半晌,贞宁帝忽连嗽了几声,挡下易琅递上的茶盏,哑声道:“给张洛传旨,让他明日把邓瑛带进宫来,朕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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