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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做奴婢好不好。”

易琅忽然提高了声音,杨婉怔了怔,又听他说道:“你和我母妃一样,都是我的亲人,你不做奴婢好不好。”

杨婉蹲下身,“不做奴婢做什么,陛下要给我封个诰命吗?”

“嗯。”

杨婉笑了笑,“可是我不想要。”

“为什么。”

“因为我只想做陛下的姨母,虽然受宫规约束,我自称奴婢,但是在我心里,陛下是我最心疼的晚辈,能与陛下这样相处,我觉得很自在。陛下知道吗?我没有以前那么怕您了。”

易琅松开杨婉的手,“姨母以前怕我,是因为我罚你跪,杖责厂臣吗?”

“不是。”

杨婉伸手理好他被风吹乱的衣领,“是因为姨母那时候不太懂你。”

她说完,将手叠放在膝上,抬头望向易琅,“我们都需要相处,才能理解周围人的内心。”

“我懂。”

易琅低头看着杨婉,忽然正声道:“我帮厂臣。”

杨婉道:“他犯的是死罪。”

易琅摇了摇头,“司法道上除了《大明律》,还有君王的良心。”

杨婉一怔,“这句话是谁教给你的。”

“厂臣。”

说完转身道:“我去听阁臣奏事了,你就在次间坐着,御医来看过之后,你让他暂候,我过来亲自问。”

他一面说一面朝前面的明间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姨母你不得再难过,听到没有。”

“听到了。”

——

她不光听到了易琅的话,她还听到了与历史相反的声音。

但她并不确定,这是因她而逆转的声音,还是原音即如此。

易琅写给邓瑛的《百罪录》当中并没有伪造遗诏这一条罪名,事实上,连伪司礼监伪造遗诏的这一段史实都没有。何怡贤被处置的罪名是贪墨国财,真正让邓瑛遭受凌迟酷刑的罪名是‘谋害宗亲’。这条罪名极其刻意,刻意到后世甚至找不到史实与它印证,只能从皇次子之死,去侧面

猜测。

《明史》上记载,皇次子死于遗诏颁行之前,然而此时至遗诏颁行,皇次子并未病故。

《明史》上这一段错漏记载所对应的正是三司会审的时段,这并是历史上邓瑛的死劫。

但是,如果这不是邓瑛的死劫,那么最后的死劫在什么地方?

杨婉想到此处,背后不禁生起一阵恶寒。

白焕赠棺,杨伦留书。

这两个史实皆不见于《明史》。

但他们确实认可了邓瑛。

或许当时根本就不止他们认可邓瑛,易琅,齐淮阳,白玉阳,还有众阁臣,以及所有参与过金台大议的官员,甚至内廷中的陈桦和宋云轻,滁山和湖澹两个书院的学生……所有人都不傻,所有人最后都逐渐明白了过来,那个站在文臣和宦官之间的人,究竟在做什么。

可为何他最后还是被凌迟了整整三日?

刑场之下站立的众人,没有一个人替他喊冤吗?

为什么当年留不下一点为他申述文字,为什么最后要把他的人生篡改得如此面目全非。

杨婉闭上眼睛,想起了她在师姐的手记里看到的那一段文字。

“当时的皇帝,也只是把这个人的身体当成了一个有罪的符号,用极刑向世人宣告,他对阉党的态度,明示宦官团体的卑贱,昭示皇权对宫廷奴婢的绝对控制。他们在宫城的门前处死邓瑛的时候,或许没有一个人想得起,这个惨死的阉人,曾是这座皇城的建造者。”

有罪的符号,对阉党的态度,绝对控制。

杨婉想着这些词,心肺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这一段没有写进严肃学术论文中的文字,似乎反而切中了邓瑛命运的要害。

杨婉摁住自己的胸口,扶椅坐下。

她的手触碰到了她长年随身的笔记,她索性将它取了出来,摊翻于膝。

这本笔记,她写了三年。

之前那本《邓瑛传》耗费了她将近十年的青春,其间她不断地修正史料的对应,斟酌言辞,可谓呕心沥血。而这本笔记,相比之下就像一本零碎的流水账,其中夹杂着她对这个时代,尚未成熟的看法,即便如此,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第一手的资料,它记录了邓瑛刑余之后的三年时光,记录了纤细优雅的内廷生活,也贞宁末年,复杂的官场倾轧,惨烈政治的实相。对比《邓瑛传》的内容,杨婉大部分的考证都是对的,但是她没有看到贞宁年间的人心。她原本以为众人愚昧,不识邓瑛之贤,可此时看来,人心未必愚昧。

历史唯物主义曾不欺杨婉。

这并不是“人”的问题,这是社会形态与阶级结构的问题,一切皆有其必然性。

“好难呀邓瑛。”

杨婉看着自己画给邓瑛的人像,自言道;“我以前以为出版《邓瑛传》已经够难了,没想到,写这本笔记比做学术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