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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恳切,又隐约向王疏月透着这件事的厉害和轻重。

王疏月只得收住心神应他道:“好,先依你。”

“欸,谢主儿给奴才开恩。来,宝子,去跟金姑娘说,让她赶紧备着,迎和主儿。”

何庆心神不定。翊坤宫中的人也不安心。

是时大阿哥在灯下温书。金翘剪着蜡烛花儿在一旁陪着。那夜雪大风也大,驻云堂的灯火都不大稳得住,大阿哥不一会儿就看酸了眼,搁下书来问金翘道:

“金姑姑,和娘娘怎么还不回来。宝子公公都走了好一会儿了。”

金翘也不知如何回答他,宝子来时说得话就有别于平常,这会儿眼见着外面风刮得越来越大,屋檐下的灯笼一下一下地打在柱子上,摇动院中的树影,满眼凌乱,越发叫人心慌。

然而宝大阿哥问起来,她也只得安慰他:“小主子,风太大了。怕还有一会儿呢,奴才伺候小主子先安置吧。”

“不要,我要等和娘娘回来。”

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金姑姑,主儿回来了。”

金翘忙起身忙迎出去,见何庆亲自打着伞扶王疏月进来,与金翘打了个照面,慎声道:“奴才还得回去。和主儿回来受了风,姑姑仔细些。”

“好,奴才省得。”

何庆转而又道:“和主儿,奴才回了,您早些安置。”

王疏月点头,何庆方躬身行礼,告辞回去。

金翘看了一眼何庆的背影。“怎么像是把主儿押回来的。”

王疏月笑笑,淡道:“就是押回来的,何庆有一句话,我寻思不是他的意思,却是皇上的意思。”

金翘一听也有些急了。“好好的,怎么这样。什么话呀主儿,您别吓奴才。”

王疏月摇了摇头:“他让我好生陪着大阿哥,外面的事不能过问。”

“这……什么意思。”

“皇上没有明说,但我在想,怕是让我自己禁自己的足。”

金翘一愣:“让主儿禁足?主儿,您今日冲撞皇上了吗?那宝子公公来传了话,让奴才这几日好生守着主儿和大阿哥,这话奴才听了还不甚解,您今儿这样一说,奴才……”

王疏月刚要回她的话,却见大阿哥也从驻云堂里走了出来。像是听到了他们将才的话,人也有些怯。站在金翘身后,轻唤着王疏月。

“和娘娘……”

王疏月见他穿得单薄,就这么伶伶俐俐地走出来,站在风口子里,一下子就被吹白了脸。

忙将自个身上的大毛衣裳脱下来给他披上,蹲身摸了摸他的头,匀温了声音道:“还温书呢。”

“嗯。儿臣等和娘娘。”

王疏月心里一暖。

自己这边只顾着和金翘猜皇帝的意思,倒忘了大阿哥在自个这里将将才把丧母的痛放下,正是要温暖和安定的时候。自个竟没体谅到他,反叫他也跟着担忧起来。想着忙把声音尽力压得温平,宽他道:“这么晚了,让梁安服侍你早些安置。明儿一早,还上学呢,和娘娘回来了,安心啊。”

大阿哥听王疏月这么说,这才裹着大毛氅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是,儿臣知道了。”

王疏月站起身,却见是个小太监领着大阿哥下去,梁安倒是不在,转头问金翘道:

“梁安呢。这个时候去什么地方了。”

金翘回道:“主儿,我听了宝子公公的话,放心不下,使他出去打问去了。”

王疏月点头“嗯”了一声。

“是了,你想得周到。明日让他来回我。”

“今儿不问吗?”

“皇上不想让我今儿过问,我今儿就不问了。金翘,把门窗锁好,歇吧。”

金翘想问什么,却见王疏月面色不大好,终是问不出口。传人过来伺候盥洗,放下帐子,点上小灯,守着她歇下不提。

王疏月一夜都不曾睡踏实,呼啦啦的被风刮着窗外的一枝枯枝,一直在西面的窗上刮蹭。雪的影子如同簌簌地飘在窗上,幽窗独灯,金翘亲自坐在门前上夜,那灯光把她的影子静静地投在地上,拖得老长。王疏月望着那条安静的影子,渐渐地,竟在眼底迷迷糊糊地幻出另一个人身影。

贺临。

其实贺临这两个字已经离王疏月有些远了,但那天夜里,王疏月却突然梦见了他这个人。梦里,他并不算很凄惨,穿着身素布袍子,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雪中,眉目也不曾改变,就是身上再也没有当年那份快意恩仇的痛快。

王疏月醒来,心里却莫名地悸动不定。

她梦里的那个人,也许并不是活在三溪亭中那个真实的贺临。

贺临如今绝不会有她梦里的那份淡然,一切,大约都是王疏月一厢情愿。

她就是不愿意去想,当年那位飒爽的少年将军,如今,究竟被他兄长的手毁成了什么模样。

然而梦总不会无端而生。

次日,梁安来回话,说畅春园出了件事。

一直在畅春园中养病的裕贵太妃患了痰症,恐怕撑不到明年开春了。

恭亲王入宫请旨,请求皇帝开恩,让贺临回京,见裕太贵妃最后一面。

王疏月终于明白了为何何庆昨夜会说那样的话。

“主儿,这件事您知道就罢了,可千万不能犯傻在万岁爷面前开口替十一爷母子说话啊。”

梁安知道王疏月与贺灵从前的关联,也清楚自家主子的性情,想着这两年好不容易皇帝对王疏月生了情,大阿哥也养在了自己主子身边,这日子才算慢慢过得安稳,他生怕那位十一爷生出什么变数来。忙不迭地劝王疏月。

王疏月坐在窗下面理大阿哥昨夜摊开的书,到是没说什么。

金翘与梁安见她不说话,只做事,都猜她心里起了波澜不安宁,忙一左一右地大劝起来。

“主儿,您与十一爷的事儿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可有心的人,仍是会将此事拿做您的大错处,如今皇后娘娘也不似从前那般肯维护你,太后娘娘对您又……”

“我说什么了,值得你们这样。”

王疏月将最后一本书列上恕架子。端过金翘之前呈过来的茶喝了一口。又端着茶从驻云堂的地罩中穿出来,走到窗下的贵妃榻上坐下来,续道:“我知道皇上在想什么,又怎么会为难他,为难自己。但你将才有一句话,真的刺我的心。”

金翘闻言,慌得跪下来。

“奴才失言。”

王疏月低头看她:“连你也觉得,我哪怕在御前为十一爷说一句话,都是大错处吗?”

“奴才……”

梁安见王疏月看着窗外,沉默不语,又见金翘跪在地上也是一脸的悔意。忙道:“要奴才说,姑姑你也是的,你伺候主儿不久,不知道咱们主儿刚进宫那会儿,为十一爷的事担了多少前朝后宫的白眼,你如今还提这事,这不是让主儿想着难受吗?”

金翘听完梁安的话,彻底明白过来,伏身请罪不敢再说别的。

窗外是个难得冬季晴天,宫人们在地屏前扫雪,扫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有些刺耳。王疏月仍是沉默地坐着,之前的记忆已经开始琐碎起来,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快被时光冲淡了,她这个人,原本不大喜欢伤怀过去,可是,她如今仍然记得她在皇帝面前掌自己的那两个巴掌。

为的是她没有从贺临的身上撇干净自己。

这一回想起来,她不由心里极软极软地一阵疼,一时不忍,竟不自知地红了眼。

“主儿,是奴才不好,您别……”

金翘出了声的,王疏月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她忙低头去掩饰,一面道:“我没有怪你,你先起来,去添点炭吧,我有点冷。”

金翘只得应声去了。

梁安见王疏月很难舒怀,端了一盏茶放倒她手中,“其实,我们多半的也是白为主儿担心,说起来,虽说裕太贵妃娘娘的病是宫中的大事,可这十一爷回不回得来,还是两说呢。奴才想着啊,若老太妃的大事出来,内务府并工部的那些老爷能张罗着,仍旧让这事安安稳稳的过去,那也就没事了。”

王疏月摇头笑了笑,宫门前传来人声,小太监进来回话道:“主儿,咱们小主子下学回来了。”

话音刚落,大阿哥已经跑了进来,一下子扑入王疏月的怀中。

“和娘娘,儿臣饿了。”

梁安忙去拍他肩上的雪,一面道:“哎哟,小主子,仔细撞着你和娘娘。”

王疏月搂他,将他跑颠倒前面的辫子理到背后,温声道:“没事,有茯苓糕,叫梁公公给你去拿啊。”

大阿哥抬起头,却向着王疏月的眼角伸出手去,“和娘娘,您又哭了,谁欺负你了,儿臣找他理论去。”

王疏月忙拭掉眼角的余泪,捧着他的脸道:“哪里有人欺负和娘娘,和娘娘被吹着眼睛了。倒是咱们大阿哥,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下学了?”

大阿哥立直身,眼神却暗淡下来:“儿臣的师傅被皇阿玛下狱了。”

“什么?”

“儿臣不敢细问,像是刘师傅同长张孝儒张大人他们一道上了个什么折子……”

说着,他抱住了王疏月的手,“和娘娘,刘师傅昨日要儿臣讲‘朱子八德’,儿臣那会儿的讲得不好,还被师傅罚了站。昨夜,儿臣温了一晚上的书,想着今日要好好跟师傅讲的……”

王疏月的手有些发凉。

所谓朱子八德,即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张孝儒这些老臣上的折子,恐怕戳到了皇帝的脊梁骨。

然而令人可敬又可笑的是,大阿哥这位老师,既知自己与张孝儒联名上折后,即刻就要被皇帝处置的下场,却还要在上书房的最后一日,逼着皇帝的儿子去品这八个,于皇家而言断不可立的字。

“大阿哥,你记着,这几日你皇阿玛若问起你的师傅,你绝不可以说到这八个字。”

大阿哥望着王疏月,似懂非懂地点头。

“好……可是,和娘娘,这是为什么呀,师傅说了,这八个字,是为人立身的根本,要儿臣一辈子都不能忘。”

王疏月将大阿哥搂入怀中,轻道:“你师傅说得很对,和娘娘也希望的你记着这八个字,可是,和娘娘更想咱们大阿哥,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你别问和娘娘为什么,只听话,等咱们大阿哥再大些,自然就懂了。”

大阿哥点点头。“好,儿臣听和娘娘的话。”

到底还是个孩子。说完,又和王疏月玩闹起来,直抱着她手,要茯苓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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