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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乡试第一场结束。

收卷时,每组三名官员,分头执行。收掌官取卷子,统一送至弥封官处,弥封官将学子身份信息折叠后,用白纸覆盖,严严实实封住,再填上编号。

全程监临官在一侧监督。

最后,在骑缝处,弥封官、监临官分别盖上紫蓝色的印章,这份卷子才算掌收完毕。

卷子悉数收完,考生出场。

……

裴少淮只是有些疲惫,算不上精疲力尽,他拎起食篮随人流慢慢走出贡院,在长街外找到了伯爵府的马车。

少津、言成、言归都来了。

“大哥,你慢一些上车。”少津扶着他说道。

“只是有些劳神,我并无大碍。”

街上却有不少学子累倒在地,只能由家人、奴仆背其上车,或者一路背回客栈。

上车后,裴少淮说道:“无需等贴卷了,直接回府罢。”他已检查过几遍,没有失误之处,自不可能会被贴卷,这点信心他还是有的。

言成笑道:“那是,哪怕十个有九个遭了殃,少淮都不可能被贴卷。”

所谓“贴卷”,即由执事官们先概略过一遍卷子,把不合规的卷子筛选出来,当晚贴在贡院墙外,意味着此卷已经罢黜,学子明日第二场不必再来了。

被贴卷的名目不外乎是这几样——交白卷或者折纸漏过一页吃了“白板”的,明显没有答完题目的,文中透露个人身份的,涂改严重或是字迹不清的,文章过于冗长不会中式的……

每回乡试,十人当中便会有一人被贴卷。

裴少淮在府中歇了一夜,八月十二这一日,三更天里再次赴贡院,参加乡试第二场考试,依旧要在号房里待三天两夜。

第二场试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章、表各一道。

论,论时策、论历史、论纲常皆有可能,主要还是写文章。

判,即判案,写判词,考察学子对《大庆律》的熟悉程度,看其是否公正明义。

其余几道题则类似于写公文,有规定的格式,只要练习过,难度不大。

这三项当中,最重要的当属判。士子唯有谙熟律令,方具备入仕为官的基本条件。

考官判读第二场的卷子时,亦是优先看判词。

故此,裴少淮先看了五道判题,前四道是关于承袭、产业、失手伤人、避不交税粮等题目,裴少淮皆很快找到了对应的律法,有了打算。唯独最后一道“姻缘案”,出得有些刁钻,裴少淮细读了好几遍。

此姻缘案也可称之为逼婚事。案例中写道,袁娘及笄后,与邻村何大郎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交换了生辰八字立了红帖,由此订下了婚约。谁曾料想,何家靠一纸红帖拴住袁娘以后,竟迟迟不行六礼、迎娶袁娘入门,多次相问也不予以答复。过了十年之久,袁娘年已二十五,本村有孙二郎上门求娶,袁娘不愿再蹉跎岁月,遂嫁与孙二郎为妻,已有夫妻之实。

这个时候,何大郎不肯了,一纸状书把孙二郎、袁娘夫妇告到衙府,请官老爷为其讨回公道,把袁娘判给他当妻子。

问考生应当如何判案。

题目所列即为全部事实,考生不可另外再加条件。

裴少淮心想,按《大庆律》所言,只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袁之间的婚约便成立,这么看,袁娘的行径确实是毁约。可若是判袁娘有错,让她再给何大郎为妻,不免太古板生硬、不近人情了。

十年,那可是女子年华正茂的十年。

何大郎竟硬生生凭着一纸婚约钓了一个女孩子十年,简直是小人行径,竟还有脸诉状官府,让官老爷把袁娘判给他。

何等无耻。

岂不是把袁娘当作一个物件来看?

裴少淮认为,错应当在何大郎,宣判袁娘、孙二郎夫妻存续。

可难就难在,裴少淮回想《大庆律》里的条条款款,愣是没能找到适用的一条,这个案件属实是“钻了空子”。

裴少淮忽然想到,兴许张侍郎就是为了考空子呢?既然是考空子,怎么可能找到适用条款?

段夫子曾言:“断案,既要严肃用法说理,也要守住道义底线,法与道并不相悖。”

裴少淮有了打算,开始打草稿。

判词也讲究一定的格式,要详细分析断案过程,为何要这么判,说明缘由,最末一句结语才会宣判结果。

且需要讲究语言文辞之美。

裴少淮写道:“……何大郎十年间未以聘礼相娶,桃有华之盛者岂能长久待之?约而不娶红笺岂非一纸空言?想来何大郎于袁娘也并非出自真情……且孙袁二人已为夫妻,双燕绕梁同一心,何大郎嫉妒则状告更是无情……”

最后判孙二郎、袁娘存续夫妻之实,对袁娘失约一事口头告诫,就此罢了。

……

裴少淮顺利完成第二场、第三场考试,考试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精简文字,力求用最精炼的句子把自己的意思表述出来。

因为誊录生知晓考官们基本以第一场的文章来分高低,第二第三场的卷子不过是作参考而已,他们誊录文章时,发现文章写得又臭又长,则会偷工减料,给你省去几句几段。

裴少淮写得短而精炼,能够避免此类情况发生。

……

考生们已悉数离开贡院,诸位考官们迎来最忙碌的时候。

他们需要在半月之内批改完上万名考生的卷子,并非易事,可以说,一场乡试下来,主副考官、同考官比考生们还要更累一些。

誊录生誊抄卷子,对读生读卷确保誊抄无误,才会把卷子送到考官处批改。除去这些时间,留给考官们批读卷子的时间不足十日。

考官们往往没有足够的时间细看第二场、第三场的卷子,主要以首场的八股文章分高低。

因誊录生用朱笔抄卷,故此,送到考官房里的卷子称之为“朱卷”,弥封的原卷则称为“墨卷”,墨卷要等最后填榜时,才会拆封。

诸位考生的本经各有不同,于是他们的卷子会被分到不同的房内批改,裴少淮的卷子经过誊录,列为春秋卷,已送至同考官处。

十八个房间,十八个同考官,因《春秋》最难,以《春秋》为本经的考生最少,十八房中唯有两房是专门批改春秋卷的。

十八位同考官之间是带有竞争关系的,若他们举荐上去的卷子,能被主考官点为榜首、经魁,他们则会沾光受到封赏,得一份荣誉。

夜黑灯稀,十八房仍旧灯火通明。

于考官带着两位大总裁在房内点灯夜战,他们负责春秋卷的批改,每读一卷,或是举卷,或是落卷,皆要在卷子上批注好缘由。

于考官忽举着一份朱卷站了起来,十分兴奋对两位大总裁道:“此文入理精湛,通幽洞微,铸词雄伟,气势恢弘浩浩如水流贯,乃是才情理义气魄之绝大者,当举!”

又道:“今年乡试,咱们房内或可以夺得头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