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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安州州衙里。

声声哀嚎如哭丧,听得檐瓦也震三震。

老百姓们跪在门外求情,裴少淮不能迎门相见,也不能离开,只能把自己关在衙房里,努力压着心底的怒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明知是对家挖的一个坑,他岂能跳下去?不是他摆架子、不体谅百姓疾苦,而是,一旦他答应了老百姓,这场“粮荒”会越演越烈,会死更多的人。

他早前想好的对策,算准了老百姓的余粮能撑多久,算准了齐、陈、包三家的商船什么时候运粮回来,也算准了要如何投放粮食、逐步压制住粮价,似乎都很妥当。然而他忽略了一点,小小风吹草动也能引得百姓恐慌,而恐慌是最容易煽动的。

恐慌出现在了他的计划之前。

裴少淮愈发觉得,这场动乱背后的谋士很不简单,不仅精通钱术,还精通官术、心术——能够精准算到他的每一个弱处,再一刀刀剜进去。

一连五日,裴少淮留在州衙里,硬着心肠,就是不见。州衙外头的老百姓陆陆续续离去,步履寂寥,眼神绝望,令人不忍。

最后还剩下十几号人还在蹲守着。

这日,包班头带着二十七公从侧门悄悄进来了,领他去见裴少淮。

“知州大人。”二十七公一把年纪了,还是恭恭行礼,他眼中神色亦是复杂,劝道,“知州大人若是真有尚方剑,是不是该出去试一试?”

裴少淮一愣。

屋中似乎连光照里尘埃都定住了。

许久,裴少淮才叹息道:“二十七公,不是本官不愿意出手,而是一旦压了粮食价格,会死更多人。”

跟真正的旱灾、虫灾相比,这场人为的粮荒,并不算十分严重,粮价水涨船高,买卖粮食有利可图,出不了半个月,便会有潮州府的商贩想方设法运粮过来,缓解此地的粮荒——见利谁能不起心?

再撑到夏日商船归来,秋日田亩粮收,这场粮荒便算过去了。

但是,如果裴少淮出手抑价,粮商无利可图,江浙、潮州的米商就不会运粮食过来。

这跟盐引是一个道理。

如此的情况下,老百姓手里有银两也买不到粮食,根本撑不到同安城的商船回来。

“老头子明白,无利则不往,大人是真正在为百姓考虑。”泪水润了眼角皱纹,二十七公担忧道,“可为了外头那些人,搭上了大人的名声,老头子为大人感到不甘呐。”

一个真正为民的清官,不应当是这样的待遇,更不应当背负骂名。

二十七公所言不假,明明有剑却不见,外头必定是一片诋毁,朝堂上则是一片攻讦。

“唇亡齿寒,周边若是生乱,双安州也难幸免……老丈不当这么看。”裴少淮知晓二十七公是为自己着想,反过来宽慰二十七公,言道,“若能用一时之名换万民之命,被人骂一骂又如何,总是少不了一块肉的……只要度过了这个难关,总有名声好的时候。”

学识的偏差里,不能奢求柴米油盐的平民百姓,和自己是一样的境界。

“双安州何德何能……”二十七公哽咽颤颤道。

又承诺道:“大人既有如此心胸,待此事过后,老头子便是喊破了喉咙,摊上这把老骨头,也要为大人保住这份名声。”

“老丈的心意,晚辈省得,也心领了。”

不管怎么说,二十七公的到来,让裴少淮心头的阴霾散去了几分,至少有人告诉他,这么做是值得的、是对的。

……

深夜里,同安城楼上。

阴云层叠星光暗,灯火稀疏夜色浮。

裴少淮站于城楼上,望向城里,与去岁相比,还是差不多景观,却品不出那安然宁静了。

对家已经出完牌,该轮到裴少淮出牌了。

不管大氏族背靠什么样的权贵,有多少后辈、门生安插在朝中,究竟是为了谋权还是为了谋财,他们既然敢拿百姓当筹码,裴少淮便要试着搏一搏,叫他们血本无归。

……

南风还未至,商船还未归。

潮州府的米商们也还在路上,闽东南各府州依旧因粮价而骚乱着。

棉布、银币、开海才是裴少淮的底牌,在时机到来以前,不妨先略使小技,离间门离间门。

裴少淮先是把“开海”的消息透露给了海贼,借海贼之口带到逡岛上,流入徐雾的耳中。说是朝廷不止要开海,还要委派军卫战船为海商们护航,保一路平安。

随后,又把王矗杀寇有功、从泉州府衙领走了上万两赏银的消息传过去。

从王矗那得知逡岛的大概位置以后,燕承诏每隔两日便派乌尾大船到逡岛附近游弋,似乎随时准备围岛而歼。

就这么吊着徐雾,令其心惊胆战。

隔日,裴少淮不请自来,又去了泉州府望江楼,主动约见谢嘉。

谢嘉心情很好,兴致勃勃而来,以为裴少淮要向他低头了,岂知他推门进来,裴少淮莫说相迎,连身子都不起,只顾着把玩杯盏,不时呷一口温茶。

直到谢嘉站在跟前,才挑了挑眼皮,瞥了一眼,眼中尽是鄙夷与不屑。

好一副京都富贵公子哥的模样。

裴少淮还一句话没说,就已经让谢嘉怒不可遏,这份怒气积压已久。

谢嘉道:“裴大人便是这样的脸色来与人言和的?岂不知如今是你在下乘。”提醒裴少淮摆低些姿态。

裴少淮轻蔑笑笑,道:“只有你把这件事当作一场较量。”眼神里还带些怜悯。

“不管事情如何发展,我裴少淮还是裴少淮,皇帝的近臣,阁老的门生,高门的嫡孙,岂会落于你的下乘?谢知府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裴少淮又道,“对了,你背后的主子也是如此,这层身份是不会变的。”

裴少淮佯装着。

激怒谢嘉的不是裴少淮,而是长久以来侍奉出身高门的主子。

雅房的门没有关紧,一条黄毛的土狗不知如何混了进来,守在雅房门外哈着嘴、摇着尾。

裴少淮下了一筷子,夹起一块肉抛了出去,正好滚落在土狗身前。

他又道:“谢知府方才满脸喜意进来,是觉得我要与你议和,你可以向主子邀功了?”裴少淮叹了一声,惋惜道,“有心邀功,不如想想主子有没有哪位门生临近考满,自己会不会松动松动,给人让位。”

“休要胡言乱语。”主子似乎教足了谢嘉规矩,明明怒气滔天,又不敢拿裴少淮怎么样,只能欺人道,“本官堂堂正四品大员,一府之长,岂会认人为主?你所说的,相互合作,各取其利罢了。”

“是吗?”裴少淮看到土狗在等着第二块肉,轻蔑之色更浓几分,言道,“若是如此,岂会命令你纳贼子为妾,生个儿子养在贼窝里?本官好奇,谢家族谱要如何写才好。”

继续离间门道:“若是谢知府堂堂四品大员自甘自愿的,倒也勉强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