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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田肥水薄,孤岛五更寒。

唐施状元就曾写道“腥臊海边多鬼市,岛夷居处无乡里”,茫茫海上,渺渺孤岛毕竟不是长久之宜,尤其是对岸万家灯火夜宴时,岛上唯有四面寂寂海风。

注定要归来。

“王兄此话是为自己问的,还是为手底下的人问的?”

“王某替弟兄们问的。”

“王兄能替弟兄们问,裴某却不能替百姓了了答应。”裴少淮不跟王矗玩虚的,他接着说道,“恶终究是恶,纵使有千万种因由,它也不能似沙子般,抛入海便当没了……有些恶行不能熟视无睹,否则,往后人人效仿之,这片土地岂还有安宁在?”

王矗低头,默声不语,眉间蹙生的几道纹深了许多,手摆在石桌上,紧紧捏着酒杯,久久不能举起。

他读书识法,哪怕不明理也知理,裴少淮的话叫他无法驳。

“知州大人,当真没有一丝机会了吗?”

“小罪可恕,大罪难饶。”裴少淮说道,“一个人若只是出海讨了份生计,再归来时,族氏、乡里还肯认下他、容下他,族谱里还留有他的位置,黄册上还有他的名字,本官不会多管。”这样的情况,实则也没法管。

顿了顿,接着说道,“可若是有百姓一纸状书告到了衙门,说谁身沾命案、辱人贞洁,一经查实,恕本官不能不管。至于戴罪立功、将功补过,则一应按照大庆律例来办,该是如何便是如何。”

王矗脸上仍有愁容,但他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道:“王某省得了,不会叫大人难做的……在此,王某替弟兄们谢大人格外开恩了。”

今夜海上无海雾,月轮格外明亮,连海风都显得轻柔。

王矗笑中带呛,道:“生不逢时,造化弄人,倘若大人能早来一步,或是王某晚生十年,纵使科考上何等不如意、屡屡受挫,也总不至于出海为贼,时至今日,也不至于要在这海上荒岛,才能与大人同坐饮酒。”

他们之间,理应谈诗书,而非谈生死。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同样是不得意,诗仙扁舟弄发,我却是贼船打劫。”王矗自嘲道。

裴少淮只是跟饮了一杯酒,笑笑没有应话。天底下失意的读书人何其之多,多得是茅屋一间凉水一碗守气节,裴少淮心里暗想,王矗出海为贼,绝不止时运不济、走投无路而已。

正事谈完,裴少淮无心久留,遂起身告辞道:“这银子本官就带回去了,谢王兄的一片心意。”

又拱手言道:“岸上再会。”

“再会。”

……

顺应时势、识时务者,不止王矗一个。

双安州外港口雄开,那样厚实的堤岸、宽广的港池,怎么可能单单用于渔船停靠?

一个“小小知州”敢明目张胆建码头、造海港,而布政司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便说明双安州知州有所依仗,也说明“开海”是朝廷的意思。

曾经依附在世族下面、对世族唯命是从的小姓小族,开始偷偷为自己铺后路,谁都不想当无辜遭殃的“池鱼”。

他们纷纷通过齐、包、陈三家,私下向州衙表明诚意,使得裴少淮手里又多了一锭筹码。

等到九月秋收时,新粮上市,使得整个闽南的米价稳了下来,一切都如裴少淮计划的那般进展着。

泉州府那边送了好几回帖子,不管是官访还是私会,统统都被裴少淮拒了,避而不见。

那毒蛇被燕承诏堵在了洞里,外头这群贼鼠便失了策,谢嘉心烦意乱、无计可施,只能穿了便衣,蹲守路上,截下裴少淮。

马车遮掩之下,民房小巷显得幽静。

明明是过来求和的,谢嘉却以为自己手里还有筹码,故说话依旧硬气,劝道:“米价走低、港口建成又如何,无路可运、无货可商,海商们喝了西北风,再大的港口也只能荒废,这样的境况有第一年,就有第二第三年,无休无止……裴大人,胳膊拧不过大腿。”

“你这意思是,我若退一步,你们便肯将货物匀出来?”

“只要你不掺手泉州市舶司的官商,把我儿放出来,这双安州你想开海便开海,那逡岛海贼你想杀便杀了,皆随你意,咱们相安无事。”谢嘉说道。

裴少淮哈哈大笑,清朗的笑声在巷子里回旋。

“谢知府的话和海里的浪一样。”裴少淮讽刺道,“都是吹出来的。”

他质问道:“你们对闽南百姓做了这么多阴损的事,还想相安无事?”就没有这道门。又道,“你当知晓,南镇抚司迟迟没有下手,你的脑袋还挂在脖子上,是因为你嘴里还能套些话出来。”谢嘉还有用处。

莫说是谢嘉来求和,就是福建布政使和前军都督一块过来,裴少淮也不会退让半步。

“你就不怕无货可商?”把货物囤积在手里,是谢嘉和世族们最后的筹码。

裴少淮不屑,道:“谢知府尽管施展招数,本官拭目以待。”

谢嘉见裴少淮软硬不吃、丝毫不让,又看到裴少淮要走,对着背影,有些慌了神,道了一句:“孩子总是无辜的,裴大人连孩子都不肯放过吗?”

裴少淮背着身应道:“平民百姓就不无辜?他们的孩子就不是孩子?此话从你嘴中说出,何其可笑。”

衙门里事还多,裴少淮不愿纠缠,登上了马车。

临走,裴少淮用折扇挑起车窗帘,多说了一句:“恕我直言,相比待在谢知府身边,令郎关在牢狱里,恐怕要安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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