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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安湾外,港口雄开千帆涌,同安城内,闹市人喧车马重。

自从告示开海以后,小小的同安城显得拥挤起来。

才修到一半的官道,已经开始有货商赶马前来卖货,一批又一批地涌入双安州。

大庆北边的海商们,他们要比闽商早一个月发船,知晓闽地沿海贼寇已被剿除,海上们不再舍近求远绕到澎湖外再下南洋,而是沿着大庆的海岸一路南下,少了许多凶险。

还有海商临时停靠双安湾内,补给物资。

原先觉得修得太大的港池,如今看来,只是堪堪够用而已。

双安港还要继续扩建。

走在城里街道上,小摊小贩多了,连闲叙喝茶的茶楼也变得拥挤起来。几个月前,脚夫们还在忧虑无活可做,眼下到巷子里寻工的雇主,只怕是比脚夫还多。

齐家堂近来买了一处阔院子,翻修成了族学,供更多族中子弟读书,眼下修缮完毕,便想着订一块好木料的牌匾。

此事落到了二十七公头上。

谁料到木匠铺子一问,别说什么梨木檀木,就是南榆、影木,都被订完了。

“老爷子你晚了几日,年末岁至,近来赶着打牌匾的人太多了。”掌柜的说道,兴修族学的,不止齐家堂一家而已,掌柜又言,“况且,这两个月里,恁多的货物涌入双安城里,别的不贵,就属木料最贵……我年初时订下的一批木料,已被城东新修的造船厂截了去。”

二十七公想到别处再问问。

掌柜笑道:“这闽南眼瞅着富起来,又不是咱一处富而已,你上别处问,也是一样的境况。”

不管是修补船只、新造船只,还是搭建房屋商铺,都离不得木料。

这城里头,贵起来的不止木料,还有石料。

连掌柜的都觉得匪夷所思,饶有兴致地和二十七公说笑道:“真是开眼见,木头石料也能有和粮食比肩的一日……如今在大街上走累了,想捡块垫屁·股的石头都没处捡了。”

引得正在赶活的木匠们一同大笑。

“哪有什么开眼见,得亏是有了清正父母官。”二十七公喃喃道,他想了想,无可奈何,只得花了大价钱,订了块还算不错的木料做牌匾。

“老爷子好眼光,你若不早下手,等明日再来的时候,连这一块都没得选了。”

二十七公心头有些蔫蔫,他从铺子出来后,一瘸一拐慢慢向州衙走去,心里还在算计着这块木料有些配不上知州大人题的字——裴少淮已答应他为族学题字,约的正是今日前来取字。

到了衙门,知州大人有事不在,但专程叮嘱了包班头,让他把字转交给二十七公。

“老叔公,你且先喝盏茶,我这便去取。”

当二十七公展开细腻厚实的毛边纸时,只见上头写着“为民堂”三个大字,没有过多张扬的笔锋,大气而庄严。

一如所取的书堂名称,不是“一品”也不是“三顾”、“及第”,而是“为民”,深意溢于字表。

“这名字取得好呀。”二十七公欢喜道,“齐家后辈子弟总要习得大人的几分大义,才对得起大人起笔题的这三个大字。”

……

入夜时分,双安湾外孤岛上。

人在此岛,东望可见海上生明月,西望可见万家灯火深,唯独此岛上,再大的火把也觉寒暗。

今夜燃起了火堆,令得孤岛上多了些温情,王矗站于众人跟前,一饮而尽摔了碗,言道:“如弟兄们所见,银钱皆已送到你们妻儿手上,数目不多,但够他们安家讨个生计。”

自打上回面见裴少淮归来以后,王矗便下令把岛上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换做银子分给弟兄们。

“过了今夜,咱们便不再以岛为家了。”王矗言道,明明感伤却一直不停提气,近乎吼着发出最后一道命令,“明日,请弟兄们随我攻下逡道,只能事成。”

“生还,便上岸回家,同婆娘孩子过安分日子。”

“看见那夜夜长明的隔岸灯火了吗?咱们再不缺活计了,不必躺在刀尖上寻活路。”

“若是阵亡了,赎了过往的罪行,下了地府也能仰头当个鬼雄。”

混迹在孤岛上当贼,若是不换些功绩补过,如何能回到岸上,王矗要领人把逡岛打下来。

他安插在逡岛的眼线传话道,徐雾那倭人妾室是个心机险诈的——毛利二琴看准了形势,权衡之后钻入了四当家的被窝,帮着他把岛上的人心又拢了起来。

脱离内讧之后,逡岛上那群贼子,又开始动别的心思了。

死灰复燃。

王矗言罢,底下弟兄们脸上映着火光,亦举杯豪饮,摔碗喊道:“我等誓死追随大哥。”

声音很洪壮,士气很高,王矗却能嗅出这中间掺杂着不忠。

夜半时候,岛上无人安眠,皆等着天明时候,一声令下,发船攻岛。

四遭海浪声不止,哗啦啦杂响,足已掩盖很多动静。

终于,一名面相憨实的汉子敲响王矗的门,进屋后禀道:“大哥,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带着百余人,趁夜上了船,正往逡岛那边去。”

“开走了哪几条船?”

“正如大哥所料,开走了最大的三艘船。”

果然,还是有人吃惯了这碗不干净的饭,贼心不死。

若真叫他们投靠了逡岛,余下的这些弟兄,岂还有活路?即便有了活路,又岂能端起干净的饭碗?

王矗望着暗漆漆的夜海,只是过了几息,却觉得漫长,他决绝下令道:“去罢,就依计划的那般,对着尾舱开火。”

那三艘船的尾舱里事先填满了火·药,遇火即燃。

心中反反复复念着自己是如何把弟兄们拢到一起的,王矗话音说完,唇齿微颤,浑身寒意后知后觉——他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话说出口的。

王矗把二当家救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个毛手毛脚的少年郎。

那么多的弟兄们,朝夕相处,明明很烦躁王矗逼他们认字,却从不说个“不”字,怎……怎这一回,他们就敢了呢?依旧没说“不”字,但却身体实诚地上了船,要去投靠另一位“大哥”。

那汉子亦有些不忍心,低声喃喃劝道:“大哥,兴许弟兄们只是犯了一时糊涂,不若追上劝劝罢。”

“照我说的做。”见汉子未动,王矗又怒拍案桌,吼道,“照我说的做!”

当他们私往逡岛的时候,这份朝夕相处的情谊就是个玩笑了。

天下熙熙为利而来,天下攘攘为利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