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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微寒,使得暖阳照在身上格外舒坦。

罪者不恕,天下大兴,这才是裴少淮信奉的“大河之势不可逆”。

……

……

翌日午门行刑,裴少淮没去看,而是入宫与皇帝下棋。

皇帝的御书房变得简洁了许多,没了烟雾萦绕的熏香,几扇窗户打开,屋内没点灯盏也亮堂堂。

大乱平定,贼人尽诛,皇帝这段时日依旧恹恹无神,整个人苍老了许多。

御案上放着一碟苏式绿豆糕,出自老御厨之手,味道不改,皇帝却并无食欲。

直到听裴少淮说专程入宫陪他下棋,皇帝这才提起些兴致,笑着亲自摆放棋盘。

宫中安静,君臣二人边下棋边闲叙。

两局过后,裴少淮一胜一负,皇帝一边拣回白棋一边问道:“伯渊,你觉得太子如何?皇太孙又如何?”语气平平,就像大树下乘凉的老者问自家儿孙如何。

裴少淮直言:“太子仁厚,太孙机敏。”

皇帝颔首,言道:“你说得对,太子虽仁厚却优柔寡断,少了大谋大略,琛儿虽年少机敏,心机却过于深沉,受困于宫墙之下……琛儿很像朕年少的时候。”

裴少淮不好接话,只端端听皇帝继续说下去。他看得出来,皇帝一直以来都在保太子,不单纯因为太子是嫡长,皇帝对于儿孙有着自己的考量。

“朕知道,你一心为民,绝无异心,朕也从未怀疑过。”皇帝说道,“太子继位,他虽庸碌了些,但他性子是好的,懂得爱民如子的道理,若有你辅佐他身侧,助他辨清是非曲直,你可尽施才能,他也能安然做个守成之君。”

“至于琛儿……”皇帝面露担忧之色,他知晓燕琛心智远在其父之上,遂言道,“朕希望你能给琛儿当老师,朕不想看到他们父子反目成仇,变成朕与淮王一般。”

皇太孙还年少,让裴少淮去教他,既是引他走正途,也是用裴少淮去限制他。

伴君如伴虎,且人会变,想要做成此事并不易,皇帝望向裴少淮,带着几分征求的意思道:“伯渊,你可愿帮朕?”

“臣必不负皇上所托。”想要做更多事,就必须继续留在朝堂上,裴少淮笑笑缓和气氛,道,“不过皇上现下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些?臣与皇上的君臣之路还长。”

一边说着,一边抢先下了一子,再开一局。

皇帝之前的愁颜一扫而光,心情变得敞亮起来,乐呵呵道:“你说得对,你还要陪朕下许多年棋。”又道,“朕许诺过,不管什么时候,皆有一盏灯笼送你出宫,你只管大着胆子去做事。”

又过半局,棋盘中黑白胶着相咬,两人棋艺稳步且缓慢地长进着。

皇帝新起话题道:“伯渊,京外有块地名为‘文清’,朕觉得此名与你甚是相配,欲赐予你为封地,你意下如何?”

赐封地即封爵。

裴少淮本就是景川伯世孙,往上再封,便是封侯。

“皇上……”裴少淮欲出言拒绝,他这样的年纪封侯,在朝中太过瞩目了。

“伯渊,朕知晓你不为高官厚禄,你莫急着推辞,封你为‘文清侯’,自有朕的考量。”皇帝解释道,“一来,有功者赏,此番封赏并不只你一人,令你功勋加身,既是肯定你的功劳,也是给外头那些替你声张的士子们一个交代。”

“二来……”皇帝叹了一声,接下来的话题有些沉重,他道,“此番宫变,不单单揪出了暗中窥伺的奸人,也把大庆的沉疴旧疾尽数显现出来,若非开海充盈了国库,若非一船船的粮食运回使得边关军粮充裕,若非百姓乱中还能寻到一丝生机……风雨飘摇之际,守得了一回,又岂回回都能守得住?京察用人、工商税收、边关驻军、与外贸易、兴教取才,处处都有沉疴,皆已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朕明白,你欲做事,若无身份地位则寸步难行,若身份过高又易受人忌惮、防备,朕封你文清侯,朕想看看你的答卷。”皇帝最后道。

裴少淮举着棋子定住,这一瞬他忽然寻到了一个答案。

如何靠着帝王的大船去推翻帝王之治?

自后世而来,他深知大庆继续往前走,必将推翻帝王之治,才能趟出一条新道。但他不能推翻朝廷,因为在毫无准备、时机不当的时候推翻庆朝,结果亦只是另一帝王取代当今天子,使得另一个封建王朝崛起。

推着历史往前走的是生产力,还有千千万万百姓们的认知。

裴少淮身在摇摇欲坠的旧船之上,新船未成以前,不能蛮力摧毁旧船。但他可以帮着这架旧船顺利走完剩余的路程,与新船接轨。

一点点去改变,民智开化,丰衣足食,总有准备就绪的时候。

后世自有后世的英雄推着历史往前走,裴少淮想要做的,是让这片大地少受一些苦难,不要在炮火连天中被迫做出改变。

不必奢求看到新船至,只需活着的时候,做出一点点改变就够了。

只要笔下的字不变,“天下大同”便永远孕育在这片土地上。

裴少淮行礼应道:“微臣谢皇上赏赐。”

他庆幸自己融入了现世,又庆幸自己能守住本心。

……

……

新京察、新考满重新提上日程。

大姐夫徐瞻受命主考北直隶秋闱,对照新京察、新考满,对秋闱题目做出了些许改变——虽仍以文章为主,但偏重于考察学子们的治世方略、当官本领,重在一个“实”字。

题目变得详细,不再为破题而出题。

桂榜已揭榜多日,京中学子仍在议论纷纷、商讨不止,众人皆意识到,科考将随朝廷的用人发生改变。

而学子们必须随科考的改变而改变,才能争到机会。

这日,江子匀带着儿子登门致谢裴少淮,并顺带告辞南下。守孝期满,朝廷复用旨意已下,江子匀想趁冬雪封河以前,尽早南下上任。

官任双安州同知,正六品。

“子匀兄为何如此匆忙南下?”

“大雪一封河,又要等数月,不想耽搁索性早些出发。”

裴少淮又劝:“朝廷即将推行新京察、新考满,大乱之后京中实缺甚多,以子匀兄的学识,若是考一考,不难拿到京中官职。”

江子匀若是多留几个月,便能等到新机会。

“不了。”江子匀笑着摇摇头,他对双安州同知这个官职很满意,言道,“上回听淮弟说,双安州海船十二月南下,次年五月归来,船载商品玲琅满目,四夷的农作物也随船被带回来,我早便满心期待了,如今有了机会,若是不去看一看、闯一闯岂不可惜?”

江子匀仍挂念着“新粮种”,希望能在双安州试一试自己的猜想。

京官虽好,却非他所求。

“再者。”江子匀将儿子拉至身前,面带骄傲说道,“怀志他颇有几分读书之资,为父者当尽全力栽培他,令他见识南北河山,拓宽眼界。日后,怀志若能有他裴叔父的几分本事,我便也就满足了。”

他南下为官,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儿子游学。

听到“江怀志”这个名字时,裴少淮还是不由地怔了怔,一时木讷,心想,这世道果然还是阴差阳错。

“淮弟?”

江子匀喊了两声,裴少淮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掩饰道:“子匀兄目光之远见,叫人佩服。子匀兄既去意已决,裴某便不劝告了,希望子匀兄在双安州能将功立业,为民造福,裴某静候佳音。”

“承淮弟吉言。”

一番闲叙之后,裴少淮留江子匀用晚膳,几番推杯换盏,便是为江子匀饯行了。

夜里,裴少淮酒意醒了许多,江子匀的事一直在他脑中萦绕。

本已宽衣上榻了,裴少淮又下床掌亮房灯,从柜中取出了王高庠写给亡妾的那封信。

泛黄的信纸靠近灯焰,火焰窜起,屋内顿时光亮了许多。

那封信飘着火落入火盆子中,化作了灰烬,只字不留。

杨时月给丈夫披了件衣裳,她看过信中的内容,知晓江子匀的身世,言道:“如此也好,这遭身世对他而言太过残忍了。”

裴少淮看着盆中灰烬,半晌才道:“最残忍不是子匀兄的身世,而是……江父江母究竟是不是真的被山贼所杀。”

大乱已了,残忍的事实就随信件一起湮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