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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年来, 施夫人以一张出尔反尔的器官捐献表让大家的心起起落落。

江甜挂断电话, 冷静大于欣喜。

当天中午,她从南大拎饭送去TAXI,陆允信在忙碌的间隙告诉她:“施茂当年上位之初,身边环绕了无数女人, 最后走的走,伤的伤, 只剩下一个施夫人, 施茂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就施茂那种性子, 一辈子没出轨,连儿女的名字都是矢志不渝。”

江甜“嗯”一声:“我知道。”

陆允信:“你觉得这样一个人,真的会善良到……”

江甜给他盛汤,眼睫轻轻颤着:“医生当初说尽量在一年内进行角膜移植,整整六个月, 合适的还是只有施夫人,”江甜停一下,笑问, “我难道有其他办法?”

“可你即便去了, 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有结果。”陆允信说。

“我拒绝不了那百分之一, ”江甜缓缓摩着他的发, “约的时间刚好这周六, 有时间送我过去吗?”

陆允信把她揽在怀里:“要跑一处模型, 不过我可以来接。”

江甜轻声道:“注意休息。”

陆允信和她安安静静抱了好一会儿, 嗓音微哑地, “好。”

比起A轮融资之后顺风顺水的SR系列,陆允信现在做的MIN和MAX系列好像才是真正的创业。

一次次出模型,一次次检测,一次次推翻,一次次重来。

加班,熬夜,忙到很久很久才有一次性生活。

陆允信愈发清瘦,江甜脸型也愈发小巧。

去施家的路上,毛线心疼她,开玩笑说:“角膜这东西随缘就好,其实一只眼睛和两只眼睛也没什么区别,除了画稿子有点扭,不过无碍,我不画画也行啊,积蓄足够后半辈子挥霍,我隐下来这短时间不是挺潇……”

江甜手慢慢覆在她的手背上:“如果失明的换做是我,你会和我一样。”

毛线嚅了嚅唇,没发出声音。

………

施茂虽然离开了世光,三十多年攒下的家业仍旧可以维护往日的体面。

程女士助理在山脚登记了访客信息,又开了将近半小时山路,才把两人送到一处庭院门口。

象牙白的外墙,哥特顶大别墅,别墅前有个小花园。

有且仅有的一个佣人先把江甜和毛线引进门厅坐好,给她们倒好茶,再去卧室叫人。

施未渝推着施夫人出来,江甜和毛线礼貌问好。施未渝瞟见毛线左眼上的纱布,轻哼一声别过脸,下巴昂得像一只高傲的天鹅。

施夫人倒是拉了一下施未渝的手,转而朝江甜她们笑道:“之前小女不懂事,反复折腾,让你们费心了。”

江甜颔首:“尊重您的选择。”

“你好像一直在为你朋友奔波,不知道可以为你朋友做到什么程度,”八月的暑天,施家没开空调,施夫人身上搭着一块遮住萎缩肌肉的宽大毛毯,笑容生出几分凉意,她问,“五百万可以吗?”

毛线想说话,江甜按住她的手,点头:“可以。”

施夫人又问:“一千万呢?”

江甜:“可以。”

施夫人:“一个亿呢?”

江甜:“可以。”

施夫人半真半假:“如果我说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堂堂双程千金、她程思青和近城的掌上明珠跪在我面前——”

毛线拉住江甜:“明显把我们当猴耍——”

江甜起身,按住裙摆,不假思索就朝施夫人跪了下去。

陆允信嘴上再怎么怼再怎么忙,仍旧放心不下自家小姑娘。

他翘了班连闯三个红绿灯,赶到施家别墅门口,撞见的,刚好就是这一幕。

隔着十来米的距离,里面的人没看外面,陆允信坐在驾驶座上,一言不发地望着里面。

望着她没穿丝袜,裸腿跪下,膝盖磕到地仿佛发出了清脆的“噗通”。

望着毛线想去拉她,她直视着施夫人,不卑不亢的声音通过包里的录音笔传到自己耳里:“我不知道您和我父母有什么恩怨,也猜不出您真正想要的条件是什么,但今天我和毛线能到这里,就说明我们抱有足够的诚意……”

陆允信面无表情。

只是,江甜每说一个字,他攥方向盘的手便紧一分。

江甜:“这样的关系本就没有公平之说,就算我父母、男朋友……”

陆允信拔-出耳机,猛打方向盘,油门踩到底。

路虎以近乎逃离的姿态驶下半山腰,风驰电掣大半个南城,直冲冲朝柳河旁一棵古木撞去。

分不清最后一秒是真撞上了,还是踩的刹车。

他手搭在方向盘上,头枕在手上。

“去年此时小姑娘高姿态参与世光收购竞价”“施家败北”“小姑娘在施家母女面前那一跪”,一幅幅支离的画面伴着聒噪的蝉鸣从四面八方涌进车窗……陆允信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自己宠着捧着舍不得委屈半分的小姑娘,怎么就,就……

而施家门厅内。

江甜说:“就算我父母、男朋友,所有人都觉得荒谬,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我力所能及,无损个人健康和感情,所有您提在我身上的条件我都愿意认真考虑……”

江甜太聪明,聪明到施未渝和毛线都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从施夫人一句“她程思青和近城”嗅到不一样的味道。

而事实也确实是这样。

施夫人年轻时喜欢过一个人,那个人臂膀有力,言笑有光,在工地上倚着安全架咬烟嘴时,汗水会从额角顺着脖颈淌到胸膛。她每天从工地路过,却从不敢搭讪,她听到过别人喊这个人“江近城”,可她更知道自己是中产之家、留学生,而他家境贫寒、目不识丁。一个月后,江近城牵起了程思青的手,而程思青父母,是南大教授。

那一刻,她明白,有些东西已经来不及了。

在“自己喜欢的人”和“喜欢自己的人”间,她理智地选择了后者。施茂爱她,和男性本色不冲突。施茂身上沾着女下属的香水味时,江近城扔了应酬回家给程思青炖鲫鱼汤,施茂在世光为了个项目勾心斗角时,庞大的双程帝国席卷各个财经周刊版面……越是独角戏般的未拥有,越是不甘心,不甘心到去收买江近城身边不安分的女下属,把错位的照片寄到程思青手上,仍旧没有半分波澜。

再后来,江近城和程思青“性格不合”离异,她被查出渐冻症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辈子,一半在维护表面和平的施太太上,另一半,是近乎病态执念、仅她一人知晓的徒劳无功。

命运喜欢开的玩笑是,自己女儿喜欢的人,和程思青的女儿伉俪情深地在一起。

另一个玩笑是,程思青的女儿跪在了自己面前。

尽管,程思青的女儿比当年的程思青更果敢率性。

被小姑娘轻描淡写戳了往事,施夫人所有的步骤、计划、索求宛如一个被针扎破的气球,泄得一干二净。

半晌,她嗫唇道:“你们答应未渝一个要求,我同意捐赠。”然后,有些无力、逃避式地转着轮椅回了自己卧室。

去年八月世光易主后,施未渝便以“联姻”的形式谈了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男方今年九月要出国,她要陪着去。

凭空得了施夫人一个条件,她却难得地沉住了气。

直到九月初,一段电话录音才被毛妈妈放到了江甜取的“为毛”讨论组里。

施未渝九月中旬要陪男朋友出国,走之前,她唯一一个小要求就是——要人请吃一顿饭。

到场那个人,只能是陆允信。

地点,只能是一中门口那个南门老火锅。

时间是一周后的周日,9月10号,中午。

陆允信甚至都不用吃,施未渝只要他陪自己坐在那,给自己腕上系一条红绳,哪怕系了马上取,她也二话不说把施夫人签过字并且确定不改的捐献表拿给毛妈妈。

十月有个德国眼科专家访问A市人民医院,施夫人差不多也是熬到十月,毛线失明手术后刚好把身体恢复到一个最好、最适合移植的状态……

所有的契机都合适,看起来,也是个简单的小要求。

毛妈妈发到讨论组后,大家却出乎意料地沉默了。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让人忘记很多事,也可以让人记得南城老火锅的那个晚上,陆大佬把甜姐儿按在墙上,陆大佬哄甜姐儿,陆大佬当着所有人的面拉黑施未渝,陆大佬玩游戏疯狂送人头,施未渝体贴说他状态不好,陆大佬置若罔闻背过身,施未渝整张脸黑下来,而陆大佬伏低做小近乎讨好地问甜姐儿气消了没……

毛线没在讨论组,而这场在蒋亚男她们心中列为经典的大规模屠狗现场,在毛妈妈的眼中,只是学生时期的小打小闹。

毛妈妈从北城赶到南城TAXI。

冯蔚然:“洛姨,我觉得您还是要问问甜姐儿或者允哥的意思。”

蒋亚男:“意思很明显啊,施未渝缠了允哥这么多年,就算有了结婚对象要出国了都不愿让允哥和甜姐儿安生,朝小了说是吃个饭,朝大了说可不可以理解为出轨,还套红绳?呵呵了!”

毛妈妈:“她说可以套了解开,其实就是吃顿饭,”毛妈妈说着说着热了眼睛,“真的是好好的运气,等到天时地利人和,要不然阿姨也不会厚着脸皮过来,毛线是真的喜欢画画……”

毛妈妈转脸看江甜:“甜甜……”

江甜半阖着眼睫,一直沉默,一直转笔。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毛线,比任何人都懂毛线有多喜欢画画,只剩高度近视右眼的漫画家是比独臂钢琴师更残酷的存在,懂毛线的消沉,懂她嘴上嘻嘻哈哈,自嘲都掩盖不住的情绪。

“新人起来太快……不过论天赋老娘还是吊打一片。”

“想上微博不敢上,过气漫画家的私信大概会让人难过。”

“MAX停笔的第一个月,第二个月,第一年,甜甜你说会到第几年,还是……永远。”

“……”

当然,她更懂这个施未渝营造的完美时机。

和陆允信单独吃个火锅,一定要是南门老火锅,要陆允信给她系红绳,系了可以马上取……

每个字都听得懂。

连在一起,却让江甜如鲠在喉。

迎上毛妈妈期盼的神色,她克制住所有心软,强牵起唇角:“洛姨对不住,我不能替他做决定,待会儿他从实验室出来,您可以自己和他说……”

于公,TAXI“SR”系列欠毛线一个人情。

于私……

听江甜说完,毛妈妈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她小心地问:“甜甜……你是不愿意的意思吗?”

江甜安抚:“真的不是我愿不愿意——”

“咔哒。”

实验室门开。

江甜为难又难受的表情恰好落进陆允信眼里。

陆允信端着电脑从里面出来,见毛妈妈杵在江甜面前,陆允信拉上门,对毛妈妈道:“您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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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看向陆允信。

陆允信微微颔首,再次对毛妈妈道:“您可以先回去,我这边——”

“小陆是不是也不愿意,”毛妈妈攥着衣摆,脸上的神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就很小一个要求,真的很小,就一起吃个火锅,什么都解决了,真的,”毛妈妈说着说着,望着江甜眼泪刷地下来,“甜甜,真的,毛昔安才23,她真的不容易,真的洛姨放下老脸求你,她以前还帮过你们TAXI,真的不容易——”

“毛线不容易甜甜就容易了?!”“哐当”一下,陆允信反手直接把电脑罢在毛妈妈脚边。

“她这半年守着电脑查过多少储备库?陪毛线走了多少路?她睡过一次好觉?开心玩过、笑过一回吗?多少次半夜喊着毛线的名字醒过来一身冷汗,她和毛线感情好心也软,可也麻烦您不要得寸进尺咄咄逼人留点脸面好吗?”

所有人看向陆允信。

陆允信冷笑着点头:“是,是,毛线给过TAXI恩情,那您要不要现在打电话问一下毛线当初给我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毛妈妈泫然:“小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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