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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咪的脸都比你干净了。”青杏已端来盥洗的水,胤礽拿自己的帕子笑着给她细细擦了脸,“你有几个弟弟?都几岁了?可还上进?”

“大弟弟十二了,我进宫前,他刚过了童生试,很是勤勉。”程婉蕴依偎到他怀里,“二弟十岁,很是顽皮淘气,每天都想方设法翻墙逃学,不知挨了我阿玛多少打,但就是不改,阿玛发狠说以后得叫他投军去。但二弟也是个好孩子,他每次出去玩都记得给我和祖母带东西,有时一个泥人、一只草编蚂蚱,都能哄得我跟祖母开怀大笑。”

胤礽却精准地捕捉到信息:“你原来在祖母院子里住?”

程婉蕴惊讶于他的敏锐,但不愿多说,很平和又微笑地握住他的手:“是,多亏祖母怜惜,我也愿意承欢膝下……”

胤礽沉默着,回握了她的手。

“二爷。”程婉蕴没有再叫他太子,她侧头看到他隐忍紧绷的表情,心中微微一叹,撑起身子凑上去亲了他一口,“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也知道,县官后衙本来就小,总不能一直让当家主母住偏院吧?我额娘走了那么多年了,我一个小孩子怎好一直占着正院不搬,是我去找了祖母的……”

胤礽却想到了钮祜禄皇后,赫舍里皇后三年孝期一满,钮祜禄氏封后,坤宁宫里所有额娘的东西也都撤了个精光,偏偏钮祜禄氏还一味忌讳的模样,将坤宁宫几乎掘地三尺地清洗冲刷,像是要将他额娘的痕迹全都抹去一般。

可叹的是,她如此张扬又如何,钮祜禄氏八月封后,九月皇阿玛就去了赫舍里皇后将要下葬的景陵督工,后来钮钴禄氏也不过占了那位置一年,便黯然病逝。

“你分明过得苦,却总说在家里如何好。”胤礽叹息摇头,“你且实话说来,你的继母、弟妹、阿玛都待你真的好么?”

程婉蕴是真的不觉得苦,她上辈子过得才叫一团糟,对比前世重男轻女的亲妈、打牌酗酒的亲爸,她这辈子的继母都比他们好上千万倍。

十八岁,她明明考上985,却被欠了赌债的亲爸卖了,收了同村老光棍6万块钱彩礼,就要将她绑了去结婚。她偷了身份证,连夜坐上绿皮火车逃跑,亲爸竟然还有脸报警抓她,幸好警察没听他胡说八道,教训了他,又把她送到妇联主任家住了几天,帮着调解完才让她回家。

可回去了也免不了顿顿毒打、责骂,她从小就想,她一定要逃走,上大学以后离他们远远的,永远永远都不回去。

她上辈子连个有好寓意的名字都没有,叫程匀,“匀”是多余的意思,她妈生了她愁眉不展,就希望她能匀出个弟弟来。

这辈子。她的名字是程世福咬着笔杆子翻了三天的《诗经》,绞尽脑汁选来的,出自郑风:“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婉,美好;蕴,积蓄。

程世福只盼着她能积多多的福气在身上,美好顺遂一辈子,旁的什么都不求。

“二爷,我这辈子真的不苦。”程婉蕴由衷地、发自肺腑地说,“有句话说得好‘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可见人生在世,本就没有事事如意的,许是老天爷是见我上辈子太苦了,才让我此生能够投到程家,又进了东宫享福来的。”

若给她选,能回到现代,除非是回到了那个已然成年能够主宰命运的自己身边,否则她不愿回到小时候,也不愿再见父母。

若能够交换,她宁愿要程世福这个阿玛,还有这个不算完美的继母。

哪怕这个时代有各种不好,哪怕身在东宫也有如履薄冰的时候。

可她永远记得她带着前世意识和记忆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产婆将她擦洗干净抱出来,就听见男人用激动喜悦到颤抖的声音,对着红通通、皱巴巴丑如猴子的她说:“闺女好!你们瞧,我闺女生得真好,真俊!像我,像我!”

程世福抱着她爱不释手的模样,深深印在了她这个刚出生的婴孩那不大清晰的眼中,模糊,色彩也还未明朗,就像没洗过的胶片一般,但她实在无法忘怀。

她上辈子活到二十几岁,就没听过“闺女好”这句话。

选秀前,程世福让继母天天带她去各大香火鼎盛的佛寺、道观烧香,祈求菩萨和玉皇大帝齐齐显灵让她一准落选,也不管人家是不是一路的神仙,管不管这一类业务。

临行前,程世福还往她包袱里将银票塞了又塞,翻来覆去地叮嘱,路上不要节省,多多打点佐领和管事太监,不用出人头地,不用替阿玛争脸面,只要你平安。

跟着她上京的老家丁也是亲自从族人里找的,被他千叮咛万嘱咐,再三再四托付,一定一定要将我闺女平安带到京城啊!

他还说,阿玛已经给你备好了铺子和营生,到时就给你寻个没爹没娘的贫家子入赘,你就把宅子买在县衙边上,阿玛只要搭个梯子就能看到你过得好不好了。

甚至还问过中人,这县衙附近的宅院,有没有要出卖的,又要价几何?被继母吴氏知道后,连拖带拽给叫回家去。

“若那没卵子的男人敢欺负你,叫你弟弟抄刀砍了他!”程世福气势汹汹。

程婉蕴坐在马车上,流泪拉着老父的手再三交代:要俊的。

程世福也死死扒拉在车辕上不肯离去,亦是老泪纵横:为父谨记,你放心。

她是真心实意喊程世福一声阿玛的。

两辈子就认这一个。

可惜,如今她这枕边人俊是俊,却得小心伺候,可不敢随意砍了。

“二爷,我只盼着家里和睦,阿玛额娘祖母弟妹都康健,至于平日里一根簪子、一件衣裳、偶尔拌点嘴,又算得上什么?这都是小节,我混不在意。”

身边伺候的人都远远地侯着,程婉蕴大着胆子趴在太子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私语,“二爷,您听了可别笑话我,我待他们好也有自个的私欲,并非不求回报的。我不过想着外头人情往来都需经营,家里亲情血脉难道不需要经营么?人心皆血肉化作的,哪怕血脉相连,也是渴求付出有回报的。父母爱我,也盼着我日后能孝顺敬爱,因此,我平日里乖顺大度,也是盼着父母能多爱我几分,姊妹也能敬我……”

胤礽下意识拿手臂托住她的背和臀,把人抱得更紧,听得她的话微微一怔。

他倒是从未想到这一层。

父母亲情也得小心经营,既要付出才有回报……听起来心酸万分,却又好似有几分道理,正切中了他的心!他与皇阿玛,或许正该这般相处……

程婉蕴上辈子却是深深体悟过了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即便是父母的爱也是有条件的,或许这世上也有那等顶好的父母,爱子之深切不求回报,但她没能遇到,因此这辈子她格外珍惜、珍视,也格外费尽心机的经营着家庭亲情。

这样有来有往的爱,或许更适合她吧。

两人吃完烧烤就卧在竹榻上看星星,头挨着头认北斗七星在哪儿,荔枝酒倒了满杯,他们拿杯子轻轻一碰,相视一笑。

等真正回去安置的时候,三更都过了,胤礽睡不了两个时辰就又起身了。

但他不知怎的,却没有半点疲累。

“何保忠,你说怪不怪,睡得晚了,倒觉得精神头比往日还足。”太子站在那儿让人伺候穿衣服,望着里间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帐子,眼底都是温软笑意。

可不是么,何保忠一边赔笑一边在心底翻白眼,您呐,就跟那好不容易逮了个书生,狠狠吸上一晚上阳气的狐狸精似的,能不精神么!

但胤礽起来的时辰还是晚了点,吃早点的时候咪咪又蹿到他膝上乞食,他没忍住,拿条鱼干逗得咪咪都人立起来,大尾巴甩呀甩的,还抱着他腕子吃得呼噜呼噜,他禁不住笑起来,等咪咪吃完一根,又抱起来颠了颠重量:“呦呵,又胖了。”

咪咪仿佛抗议般喵了一声,火速叼起桌上剩下的鱼干就跑。

胤礽瞧它那油光水滑的皮毛和胖嘟嘟的身子就好笑,真不知怎么回事,阿婉养的东西都胖得很,门口那几缸子鱼圆得跟球似的,许久不见,他险些没认出来是原来那几条长身长尾的小锦鲤苗子,还以为养牲处又得了什么新品种。

这用早点兼顾撸猫又耽搁了会儿,他胡乱吃了几口早点,便忙往上书房赶。

何保忠眼尖,发现太子爷腰间别的泥金折扇,底下挂的扇坠子换了,扇头穿了五彩丝线,底下系了只黄琥珀雕的猫儿。

他眼珠子一转,快走两步向前:“爷,奴才听说程格格午点要了什么鸡肉卷饼,您下午不是要上骑射课,要不奴才叫膳房也进上几个给您垫垫?”

胤礽想了想:“成,多要几个备着。”

他知道程婉蕴要的东西肯定不是正经宫里头做的饼,她的做法吃法指定不同,上书房里那么些阿哥,若有见新鲜要尝尝的,也好分一分。

如今,托了逃学受罚的福,他和兄弟们之间的关系倒比从前要近些。

上回他就在上书房泡了一回蜜桃乌龙茶,就被老三、老四一人要去半罐子,回头吃完了说好,老三还舔脸跟他再要来着,胤礽从此之后就交代何保忠,再也不许往上书房带程格格窖的茶叶了,就拿寻常的龙井得了。

穿过南花园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娇娇的声音:“太子爷。”

他扭头一看,唐格格穿戴鲜亮,提着宫灯,亭亭玉立侯在小石甬道边。

这会儿天都没亮……接连被堵了几日,胤礽心里有点烦了。